【東北】花案(小說)
(一)
那天,我剛進舞廳時,眼前一片模糊,在幽暗的舞池中,影影綽綽的有幾十對男女,和著絲絲拉拉的樂曲旋律,緩緩地蠕動著身軀,像交配中的蛇,緊緊地纏繞在一起,品味著異性間肉體接觸的歡快,同時,也承受著欲求難盡的煎熬。
“師傅,帶我一場吧!”身邊一位女士輕輕地碰一下我的手。
當時,我的眼睛還沒適應幽暗的環(huán)境,看不清她的面容,聽聲音她還年輕。
在大眾舞廳里,慢四步最要命。懶洋洋的樂曲一響,燈光隨即暗淡下來,頓時營造出一個淫褻的環(huán)境。這時,曾一度逃離光亮舞池躲進陰暗角落養(yǎng)精蓄銳的男士們,又像耗子似的成群結隊地鉆了出來,把能搶到手的女性,狼撕狗掠般地拖進舞池的最黑暗處,跳那種不堪入目的“溫柔步”。
所以,一般珍惜名譽的正人君子和良家婦女,是輕易不在黑暗舞廳跳慢四步的。即使被逼下場,也在舞池外圈兒稍微亮一點的地方,正經八本地跳傳統(tǒng)的慢四步,而決不混跡于黑暗的圈子里,以一種出于污泥而不染的心態(tài),來蔑視那些傷風敗俗的淫蕩行為;同時,也以此來抵御內心深處時起時落的邪惡念頭的侵襲。在這場合下,好人實在難當,他們往往比在敵人刑訊室里還難以保持名節(jié),稍有“挺刑不過”的動搖,便會滑到那個曾為自己所不齒的圈子里去了。
按生態(tài)學中生物種群的分類,我大體是屬于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正人君子那一群落的。因此,我比別人更害怕黑暗中的慢四步。我與那位女士剛跳了幾步,便發(fā)現她是那種“久違男人”的女人。
說句公道話,在舞廳里,男人比女人更不檢點,或者說,男人不檢點的百分率總是高于女人的。但是,在那些不檢點的男人和女人中,女人使用形體語言的能力,卻總是技高一籌的。她們善于用身體各部分,巧妙地展示內心的愿望,在這方面的表演,絕對比男人細膩和大膽。
有些寡婦和離婚等欲求難遂的女人,一旦步入舞廳,常常利用一切機會,在“順眼”的男舞伴那里,尋求一點兒哪怕是瞬間的性刺激,而且絕對能做到,既不有傷大雅,又不隱諱欲望,那才叫真功夫呢。比如,在男人后退女人上步的時候,在前進途中受阻停步不前的時候,或者在急轉彎的時候,都是女人緊貼男人身體的絕好的機會。
我所以認定,她是“久違男人”的女人,就是因為在我退步的時候,她不失時機地緊貼著我,并且還像交尾的黃蜂那樣,用小腹下邊部分,使勁點一下我的同樣部位……
“您很像一個人,”她沒頭沒腦地說了這么一句話。
“像誰?”我問。
“您認識孫東林教授嗎?”她以問代答。
“啊,我像他嗎?”我不只一次聽別人說過我像他。這話我愛聽,每次聽過后,我心里都美孜孜的。因為他是個口碑很好的優(yōu)秀的學者,又是我的鐵哥們兒,說我很像他,自然是我的榮幸了。我隨口問道:“你怎么認識他的?”
她根本不理會我的問題,依然按自己的意志,來編制談話的程序。她問,看來您好像對他很熟?我答很熟。她又問,您對他的印象怎樣?我說很好。她好像并不滿意我的回答,繼續(xù)追問,他真的很好嗎?你真的了解他嗎?聽得出來,她對東林很關心,而且似乎還有點微妙的關系。
“他這個人哪,心地善良,由于心腸太軟了,有時難免受騙上當。”說到動情處,我嘆了一口氣,“這個可憐的家伙,命運總是那么乖戾,一輩子也沒得好!”
“這么說,我們的事情,他已經和您談過了?”她很警覺地問。
“你們什么事情?”我感到莫名其妙,一時間摸不著頭腦。
她把話頭往回一拉,試探著問:“我說他的壞話,您肯相信嗎?”
“哪方面的?”我也開始警覺起來了。
“男女關系方面的,”她又加了一句:“道德品質問題!”
“道德品質問題……他,孫東林?道德品質有問題?”我感到驚訝。
“聽您的口氣,您好像不相信,他會有這方面的問題!”她踩了我一腳,她的舞步有些錯 了。
“法律只相信證據呀,”我無意中說了句職業(yè)行話。
“是他對不起我,”她也以打官司的口吻說:“就是告到法庭上去,我也能拿出足夠的證據來的!”
“這么說,你們二位還有點來往???”我小心地問。
“豈止是有點來往,我們已經上床啦!”她說這話時一點兒也不羞口,就好像家里東西被盜那么理直氣壯?!拔覀兿嗵幜税肽辏恿俗阕闳齻€月!”
她說話時聲音很高,我驚恐地向左右看看,幸虧那些人還陶醉于慢四步的舞韻中,否則我東林兄弟的聲譽全被她給毀了。
我說過,東林是我的鐵哥們兒。我們曾合寫過一部題為《性:婚姻可持續(xù)的基因》的著作。東林有文才,我有口才,我們倆兒合作寫書,可以說是珠聯(lián)璧合的好搭檔。所謂寫書,實際上就是我講故事,他做筆錄。這些故事大都取材于我親身辦理過的因性生活不協(xié)調而導致離婚的案例。我這張善講故事的利嘴,能把平平常常的事件講得有聲有色,而他那只生花的妙筆,又能使有聲有色的故事錦上添花,加以性與婚姻又是社會普遍關注的熱門話題,我們的書籍發(fā)行后,當年就給出版社創(chuàng)造近百萬元的效益。
我與東林的友誼就是從這本書開始的。我們以這本書為契機,常探討一些有關性、家庭和婚戀之類的哲學問題。我覺得東林是個毫不摻假的真人,對于有關性問題的見解很深邃,而且態(tài)度絕對的坦白。他有時深邃得像個圣人,坦白得像個孩子,在這樣通體透明、純潔無暇的真君子面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偽善,一切裝腔作勢的粉飾,都顯得那么蒼白、那么猥瑣和那么卑鄙……而男人之間,一旦敢于科學的大膽地探討被傳統(tǒng)道德視為紅燈區(qū)的性的問題,就說明這種交往,由大俗趨向大雅、由世故轉到坦誠的高深層次。
無論從我與東林的親密關系,還是以我對他的人格的景仰,我都不能容忍,有誰對他的品德說出個“不”字來。因此,我對她在大庭廣眾之下,不顧個人的情面和他人的聲譽,肆意揚丑的行為,不僅有點反感,而且還有幾分警惕。她想干什么?當下,我一言不發(fā),想聽她還講些什么。
“您怎么不說話呢?至少您應該問一問我們的結果呀!”她見我沉默不語,只好主動地打破僵局,以便把談話按她自己的愿望進行下去。
“這純屬于你們個人的隱私,我怎好意思刨根問底呢?”我?guī)е还擅黠@的情緒說:“其實,你已經說得夠多的了,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講這類事,是不是……”
就在此時,曲終人散了。在舞場燈光亮起來的時候,我這才看清楚,她是一位端莊秀麗的中年婦女。她身段很苗條,鼻子和嘴都挺好看,一雙睡貓似的大眼睛,透出一股羞澀的秀氣,整個形象是柔美動人的,決不像在黑暗中揚丑時那么兇勢。
(二)
她把我拉到舞廳外邊的休息室,說是要把她的故事講給我聽。這會兒,她好像變了個人似的,那完全是個溫柔典雅的淑女形象。
“您一定想問:‘你為什么同我談個人的隱私呀?’”她塞給我一塊口香糖,自問自答:“我所以同您談我個人的事兒,因為我知道您是有名的大學教授,而且我還知道您是專門包攬花案的刀筆寫神!”
“包攬花案”和“刀筆寫神”這些字眼,聽起來讓人有一種如芒刺背的不舒服感覺。這些曾在農村流行并且早已過時的詞語,差不多都是貶義的?!鞍鼣埢ò浮笔且砸环N欺行霸市的權勢包打偷情養(yǎng)漢之類桃色官司的行為;“刀筆寫神”則是以一只殺人不見血的逍遙筆持強凌弱、草菅人命的劣紳。
這樣端莊秀麗的女人,竟口出如此怪異的言辭,是粗俗還是陰損?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是可愛、可憐還是可惡、可恨?我極力想象著,她如果回到與東林初戀的故事中(我懷疑是不是真有這樣的故事)該是什么樣子;當她投身于與東林拼死的爭斗中(我確信這種爭斗必然會發(fā)生的)又該是什么樣子。在我嚼著口香糖沉默冥想中,那個女人開始講述她的故事。
我們是在舞廳認識的,可以說一見鐘情。他舞跳得好,舉止很文雅,談吐也很風趣,最打動我的,還是他很有才,我看過他發(fā)表的著作和文章,又讀過他的日記和文稿。我本人書底兒不深,但我始終沒念夠書,我很喜歡有學問的人,我喜愛文學,函大中文系差一科就畢業(yè)了。我很欣賞他的文才,特別愛讀他的帶有哲理和抒情韻味的隨感和散文。我把其中好的段落都摘抄下來了,寫滿了一大厚本。
我很在意他。當然啦,我是過來的女人,我所以相中他,也不完全因為他是個有才氣的教授和作家,就是用一般女人的眼光來看,他也是個很棒的男人。他真的很棒,只有我們這些經歷過的女人,才能品出他是那種只要有過一次就總也忘不了的男人。我想您知道我是指什么說的吧?這么對您說吧,只要同他有過一次,就不會后悔自己托生過女人。我那個走頭子(指她離婚的丈夫),論年齡比他小,論身體比他棒,可是我們生活了20多年,那樣的感受一次也沒有哇,若不是遇到姓孫的,我還真不知道,做女人還有那么美好的感受呢!
可是,好景不長呵!一天夜里,他把我緊緊摟在懷里,我幸福地閉上眼睛,準備重溫那令人消魂的美夢;他卻告訴我一個可怕的消息:他還有一個情婦,是個有夫之婦。而且更為可怕的是,他不打算與她立即一刀兩斷,要我給他一段與她逐漸疏離的過度時期。他讓我安心做他的“二夫人”(大夫人是指他一年前過世的妻子),等到那個女人有了孫子時,她因照看小孩,雙方接觸不便,兩者的關系,也就自然而然地停止了。
女人哪,天生的軟心腸動物。一動菩薩心腸,哪怕心愛的人把天捅個窟窿,也能原諒他。當時,我們已經有了那種特殊的關系,而且最最要命的是,他像一個可憐的孩子似的,趴在我的懷里,流著眼淚懇求我,體諒他的困境,一定給他一個同那個女人理順關系的時間。事到如今,我還能說什么呢?那一瞬間,我一定被愛弄昏了頭,我不僅答應了他的要求,而且還表示了自己的高姿態(tài),我豪邁地說:“你放心吧,我既然愛你,就應該愛你之所愛,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今后,我要以姐妹情感對待她!”我還答應,當她來家做客時,我一定為他們二人提供方便。那一夜,他把男女之愛和感激之情,完美地體現在行動中,作為男人他創(chuàng)下了難以攀比的新記錄。
第二天,一覺醒來后,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人是可以發(fā)揚風格的,但那得分啥事兒呀,難道在愛情問題上,還要講發(fā)揚風格,還要表現高姿態(tài)嗎?我真犯傻呀,怎么還與他人分享愛呢?
所以,我當天就變卦了,從課堂把他叫了出來,硬逼他交出他家房門的鑰匙,首先,從占領空間入手,取消他們接觸的場所;其次,我讓他在業(yè)余時間教我打電腦,從剝奪時間入手,斷絕他們接觸的機會。
這一招兒,起初果然見效了。他們無法在家里約會,被逼無奈,數九寒天在積雪的公園里見面,他為此得了一場重病,發(fā)燒到39度。
陰歷正月初十那天早晨,他突然接到從沈陽打來的長途電話,說他姐姐病故了。這天我上班后,心里總覺得不塌實,暗想,他在長春并沒有什么親人,遇到姐姐逝世這種大事,他肯定要把這不幸消息告訴她,而那位多情的女士聞訊后,肯定要當面來安慰他。這樣一來,兩個人很有可能冒一次危險,在他家里會面。我的眼睛里可揉不得半點沙子,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事。一想到可能發(fā)生這種事,我就心神不安,什么事也做不下去,后來干脆中途溜號回來了。
果然不出所料,當他見我自己用鑰匙打開他家的房門時,他臉色煞白,顯得慌張而又尷尬。我連忙聲明,回來幫他打點行裝,決沒有突擊檢查的意思,我在說謊,其實,我正是那個意思。他慌忙穿上棉大衣,支支吾吾地說,有個客人要來,那人不知道門兒,他得出去迎一下。我自然知道這位客人是誰了。事情也趕到一塊兒去了,還沒等他出門兒,大門鈴就響了。他惶惶張張地要去開門,我斷定他要把客人擋回去,以免與我見面時的尷尬。我哪里容得,便搶先一步打開大門,把客人“恭請”在客廳里。
客人是位嬌小秀麗的女人。說心里話,如果她不是與他有如此這般的關系,這樣可愛的女人,是極易引起我的好感的,可是,正因為有這個“可是”,她的可愛就變成加倍的可恨。當時,我義正詞嚴地聲明兩點:第一,我很愛孫教授,決心與他走在一起。但前提條件是,我要得到完整的他,而不能與別人共享他。我說,我有過一次不成功的婚姻了,不能再來第二次了,我的前夫就是因為有外遇,我才決心離開了他,我不能趕出個孫悟空,再迎進來一個猴兒;第二,你與孫教授相好在我之前,按先來后到的競爭原則,我把選擇的優(yōu)先權讓給你,如果你能與丈夫離婚,決心嫁給孫教授,那么,我立馬走人,把這個家讓給你。如果你沒有這個打算,那就請你成全我們,以后,請你自重點兒,別再做影響我們之間關系的事情。當時,她什么話也沒說,給東林留下一袋蛋糕和一瓶飲料,就悄悄地走了。
在我發(fā)表聲明的過程中,老孫一聲不吭,態(tài)度卻異常的平靜。我望著那女人緩緩離去的身影,忽然覺得她怪可憐的,情不自禁地說:“我說過,女人哪,就是刀按在脖子上,也不做人家的情婦,這下場多難哪!”他嘿嘿冷笑一下,樣子有點嚇人,說了聲“哀哉,生者為人也!”,然后,轉身走進隔壁房間,“砰”地關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