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友道(散文)
秋芳是我朋友的妻子。四十三年來,我一直牽掛著她和她的一雙兒女。這,是朋友的囑托,也是我的心理慣性。
朋友噩耗傳來時,我正在趙城豆粉廠的辦公樓前散步。傳達室老王說有電話,我踩著一地的落葉,邊走邊思忖,一大早會是誰的電話呢?拿起聽筒,未及開口,秋芳的哭腔從遙遠的另一端傳來:“愛民啊!林威他走了……”那時,我還沒有經(jīng)歷過親人的生離死別,體會不到“走”的一切含義。也就是不相信一個活蹦亂跳的人說沒就沒了。
當(dāng)我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這個山區(qū)小縣,走進太平間,一塊白布遮在林威的身上,他兩只腳穿著古裝戲里的人穿的那種蘭緞子鞋,裸露在外面,地上鋪著的稻草在風(fēng)中瑟瑟抖動,仿佛在嚶嚶哽咽。揪開那層白布,看見平時談笑風(fēng)生的林威雙目緊閉,我才相信這一切真的發(fā)生了。
然而,過了若干年我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當(dāng)時,兩張臉孔在我眼前重疊又分離。一張是眼前這張蒼白塌陷的臉,一張是紅潤青春的臉。后者曾是我熟悉、敬慕和親近的一輪明月,他如銀的光輝曾照亮了我的寒窗苦讀。我清楚記得大學(xué)報到后,我第一個認識的同學(xué)就是他。我們都愛好寫詩,特別是對朦朧詩情有獨鐘。因為共相同的愛好我們走到了一起,每天課余時間,都會在一起讀詩談詞,仿佛有說不完的話題。我是全校第一個在《內(nèi)蒙古草原》發(fā)表詩歌作品的人,而他是第二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我們經(jīng)常以詩人自居,在一起海闊天空,暢談理想。他雖然只長我一歲,在我心中,他卻是兄長,他也常把我當(dāng)小弟看待。我們彼此都覺得是魯迅先生說過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那種人。我還記得那年暑假,他約我同去萬榮老家。他媽媽熱情好客,一見我就說:“你不是萬榮人?!蔽液闷娴刈穯枺骸澳隳芨嬖V我原因嗎?”“因為我們這里的水含氟多,牙齒上都有黃斑,所以很容易認出來。”老媽媽爽朗一笑說。當(dāng)時他家里的三間房子正在收拾,他母親告訴我,那是準(zhǔn)備給他結(jié)婚用的。他高興地執(zhí)意拉我去他熱戀的女友家玩。一進門,那家人熱情地把我們讓進屋,端茶倒水,還遞上萬榮的特色饅頭和辣椒小菜,招待我們吃了飯。返回的路上,他對她的身材長相贊不絕口,連他倆之間的私密話也一古腦兒地告給了我。
畢業(yè)前一年,我們相約去華山游玩。當(dāng)時,我們都是窮學(xué)生,哪有余錢去旅游,他找到在火車最后一截車廂值班的舅舅幫忙,我們才踏上了去華山的旅途。車廂里只有幾塊磚頭,我們輪流著坐,累了就把頭趴在膝蓋上打一會兒盹。顛簸了一夜,終于在晨曦中看見了以雄險著稱的華山雄姿。頭一次真切的看到以前只在書本上讀到的名山,我們都激動得手舞足蹈。隨著登山的人流,我們滿懷好奇,開始攀爬上山的石階。行至半山腰的回心石旁,由于登山心切,加上連夜勞累,我心跳加速,虛汗直冒;他扶我躺在路邊的石凳上,著急地守在我身邊不離左右,事隔好久,他那緊張兮兮的樣子總在我眼前晃動。體力基本恢復(fù)了,迎著呼呼作響的山風(fēng),我們又向坡陡路窄、僅容一人通過的千尺幢爬行。他的腳后跟幾乎碰上我的額頭,越往上攀登,山石越加陡峭。寬不過一米的石階旁,險要處掛著長長的鐵索,一邊是齜牙咧嘴的山石,一邊是深不可測的深淵,心想,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穿過了百尺峽、老君犁溝我們看到了驚險無比的鷂子翻身處。我在上,他在下,腳下是浮煙飛鳥,頭頂是漂浮著的白云藍天;時空轉(zhuǎn)換,一切都在虛浮飄渺間。我強按著劇烈跳動的心故作鎮(zhèn)定的鼓勵他,他則同樣小心翼翼地安慰我:“愛民,你操心著,慢點!”此時此刻,我?guī)缀蹩瞻椎哪X海中突然冒出“生死與共”的字眼。從此,它鐫刻在了我的一生里。
畢業(yè)以后,我們各自從業(yè),天各一方。憑他的才華,完全可以分到好一點的學(xué)校,可他為了能將妻兒轉(zhuǎn)為城市戶口,就去了山區(qū)小縣中學(xué)教書。兩年后,他寫信說,他有了個寶貝女兒,可聰明啦,一次回老家在火車上沒座位,一位中年婦女看見女兒喜歡得不得了,硬是把座位讓出來讓女兒母子坐,她自己站了一路。信的末尾,他提出向我借兩千塊錢,想給女兒買個彩色電視機。當(dāng)時,我家用的還是黑白電視機??紤]到他漂泊在外,身處僻壤,沒個電視也太孤寂了,就把家里僅有的兩千塊錢給他快速寄去。兩年后他要把錢還回來。我推辭不要,他開玩笑說“救急不救窮嘛”,硬是還了回來。由此,我推斷他的境況應(yīng)該不錯。但過后幾年我才知道他的生存環(huán)境是越來越差。山區(qū)小縣在太行山的皺褶間,是國家級的貧困縣。那里信息閉塞,許多方面都很落后。他是個很敬業(yè)的人,教學(xué)成績非常好,很受孩子們歡迎。然而,不幸是他沒有逃過古人說的“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的劫難,卓越帶來的是當(dāng)?shù)貍€別同事的忌恨。同為教師,為何你講課能使學(xué)生鼓掌?課余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作品焉能屢屢見報,受人仰慕?不平和憤懣,他只能通過一疊疊的信札向我傾訴。我在嘆息之余也只能勸他隨遇而安,凡事順其自然,多多注意身體。工作三年后,他邀我去趟那個山區(qū)小縣。他說他得了糖尿病,非常想念我。收信后,我馬上動身趕去了他那里。他見到我,像小孩似的高興,他不能吃糖,飯也吃的不多,怕我一個人太拘束,就請人來陪我吃飯,喝酒;一再催著我多吃點、喝點。他的身體很是虛弱,但卻陪著我到老一輩革命家當(dāng)年戰(zhàn)斗過的八路軍司令部等地去參觀。我知道糖尿病人是不能長時間走路的,那樣會勞氣傷神,讓病情更加嚴(yán)重。我勸他不用陪,我一個人能找到路,可他卻要堅持咬著牙全程陪同。也許他那時就預(yù)感到將不久于人世,他要拼盡最后的一點力氣,陪他的摯友最后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吧……
再次接信時他已經(jīng)轉(zhuǎn)院到新絳縣糖尿病醫(yī)院治療。我又趕去探望。一進醫(yī)院,看到許多患者被疾病折磨得骨瘦如柴,我就想像著他會是什么樣子呢?我看到他躺在床上,非常虛弱,然而,見到我,他竟不顧一切地使出全身的力氣,支撐著下地迎我;我勸他躺著別動,但他還是執(zhí)意為我倒水沏茶,拿蘋果……后來,他來信說病情已得到控制,但無法根除,這已經(jīng)是件讓人頗感欣慰的事了。想不到回校后,因為一幫本地教師,對他的病情大加渲染,校長要他把病徹底根除再去上課。這對他無疑是精神上的沉重打擊!倔犟的他發(fā)誓說:“難道我就是個廢人了嗎?我一定要治好我的病,我要徹底根除!”
從此以后,他經(jīng)常寫詩給我寄來。從字里行間,我感覺他的思維方式和以前迥然不同,夾雜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語句。我猜疑了許久,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后來,我從秋芳口中才得知,為了爭口氣,治好自己的病,他聽人說氣功可以根除糖尿病,便只身去外地跟氣功“大師”練功去了。從此,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一個學(xué)識淵博的學(xué)者,一個教學(xué)有方的教師被逼上了一條不歸之路——林威氣功越練越癡,越練越迷,最后,走火入魔,把藥物也全停了,他恍惚以為健康正向自己赳赳走來……秋芳說,有一次,他家窗口落下一只不知名的小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驅(qū)之不去。秋芳告訴剛剛練功回來的他,他卻不迭聲地說:“那是我的混元正氣回來了!”并且手舞足蹈。仿佛真有感應(yīng),每每收到他前言不搭后語的詩,我也因此心神恍惚,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時不時的總會襲上我的心頭??墒俏易鰤粢膊粫氲剑惯@樣沒留下一句話,沒見我最后一面,甚至沒留下最后一個字就撒手人寰……
按照當(dāng)?shù)氐膫鹘y(tǒng),出殯時,抬著棺材要繞城轉(zhuǎn)三圈,這大概是讓亡人向生養(yǎng)了他的家園做最后的告別,讓愛著他的人在躑躅中盡放哀思吧。我扶著盛著他軀體的棺木,跟在靈柩車后踽踽而行,過往的點點滴滴,我們互相唱和的一首首詩歌,像特寫鏡頭在腦海中旋轉(zhuǎn),飄弋……遵他遺愿,他的骨灰一半撒在萬榮老家,一半撒在他供職的山區(qū)小縣的最高峰——也就是那次他陪我爬過的山峰——送殯途中我陡然明白,那時他就暗暗為自己選擇好了墓地,當(dāng)時難怪他雙眉緊鎖,心情沉重……
送葬歸來,面對他柔腸寸斷的妻子和一雙失去父愛的兒女,我的心撕裂般的痛。我強忍眼淚,將身上僅有的伍佰元錢塞到他妻子秋芳手中,秋芳哭著讓一雙兒女跪在我面前:“就是你的親叔叔,親伯伯也沒對你們這么好,你倆給你董叔叔磕個頭吧!”我拉起兩個苦命的小兒,拭去他們臉上晶瑩的淚,我的臉上也悲淚四溢。
幾十年過去了,人去境遷,但我們兩家仍然保持著聯(lián)系。開始時,我覺著他妻子帶兩個孩子不容易,就與我妻子商量后決定把他女兒林潔接到我家撫養(yǎng)。我妻子帶著她把洪洞的風(fēng)味小吃吃了個遍,衣服買了一身又一身,附近的風(fēng)景區(qū)挨個兒踅了一輪兒,至今那些照片還保存在我家那個紅色的影集之中……我們一家人希望能跟林潔盡快熟慣起來,使她感到家的溫暖,在最短的時間里拂去喪父之痛的心理陰影,健康成長。誰知林潔思母心切,總是安不下心來。當(dāng)她聽到我妻子與她媽在電話中談?wù)撘阉酿B(yǎng)我家的話時,立時崩潰,歇斯底里地高喊:“你們想割斷我們母子倆,你們是狼子野心!”……多年后,林潔理解了我們的一片苦心,也表達了悔意。唉,誰讓人生不能彩排呢!
又過了幾年,秋芳給我妻子來電話說,她單位有一位單身同事,平時對她的一雙兒女照顧有加,尤其是在她生重病時,送藥送飯,無微不至,一來二去,兩人萌生了感情,男方多次提出了兩人組成家庭的愿望。秋芳征求我們的意見。我說:“咱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必拘泥于從一而終的說教,你把孩子拉扯成人,也替林威盡了他未盡的責(zé)任,他若在天有靈,也會默許的?!本瓦@樣,他們走到了一起。當(dāng)聽說她女兒林潔對這位叔叔不愿意接受,時不時與她頂牛,她很郁悶時,我與妻子又開導(dǎo)她說,凡事有個過程,孩子大了自然就理解了,不必糾結(jié)……但過了兩三年的光景,秋芳又來電話說,因種種原因,她與那位男同事又分開了……
這之后,除了每年大的節(jié)日她必打電話祝福外,在女兒、兒子選擇報考志愿時都要征求我們的意見。還有一次,她用微信轉(zhuǎn)來了兒子林浩的一篇習(xí)作,讓我提意見。我看后覺得他秉承了他父親的文脈,于是立即回信贊揚鼓勵了孩子……幾年后,兩個孩子學(xué)業(yè)有成,在合適的年齡都先后成了家,立了業(yè)。兩個孩子經(jīng)常與我兒子通信聯(lián)系,情同姊妹。林潔至今叫我妻子叫媽媽。逢年過節(jié)的問候是必須的,從沒斷過。她多次說,等她的孩子長大些,行動方便了,一定帶上孩子來看望他的董叔叔和董媽媽。
去年的一天,秋芳突然給我發(fā)來了微信語音,她說:“他董叔,又要打擾你了。有件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這幾年,我老是夢見林威。夢中,林威不是掐我的脖子,就是扯我的頭發(fā)。你知道的,林威多么文雅的一個人,他活著從沒對我動過一次粗,重話也沒說過呀,如今這是咋啦?想來想去,我明白了,他的一半骨灰還在殯儀館寄存著,還沒按他的遺囑撒到老家萬榮?,F(xiàn)在,我也一年老一年了,趁身體還行,跑得動,我想把林威的后事徹底辦了,他董叔,你說可以嗎?”我當(dāng)即回信:“這是應(yīng)該的。俗話說,入土為安,寄存不是常法?!蔽矣终f:“你確定好時間提前告訴我,我與妻子一定會一塊去參加葬禮。到時候我也想去給林威媽的墳頭上個香,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我時常想起。”
電話那頭長時間的沉默著。大約過了七八分鐘,秋芳有些哽咽的聲音傳來了:“他董叔……那好吧,到時候我告訴你們……”
現(xiàn)在,我正在等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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