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院(散文)
“條件任你們提,要錢,要他家現(xiàn)在的房子,還是蓋好新房選兩間,咋樣都行?!?br />
說此話的林,坐在餐桌旁,手里撥弄著一頭蒜,故意把聲音壓得低低的,眼睛看著廚房里忙到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白發(fā)老人,又瞟了瞟低頭專注攪拌麻醬調(diào)料的云。
“咱村里,去年有一個跟你家一樣的院子,也是有人看上了,花了五萬?!彼f著話,有力地擺了擺手,五根粗粗的、嵌著老繭的手指,微微籠著。這一幕映在云的眼中,好似有一種“你們?nèi)绾芜x,也逃不出對方手掌心”的隱憂。
“我和小雨、彩虹她倆商量一下吧,你先別跟你大姑說。今天也不是時候,你大姑父是第三個新墳,她打老早心里就不舒服。”云頭也沒抬,同樣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極了急劇匯聚的大塊云朵,壓住了有意成型的風(fēng)。林有些訝異地看著云,沒繼續(xù)說話,走到廚房里,攬住老人的肩,嬉笑著說:“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不放心孩子們做飯呀,來,咱到客廳坐著說說話,彩虹、小雨做啥,咱吃啥,啥都好吃?!?br />
云娘依偎在林的懷里,任他推著自己,趿拉著咋說也抬不起的腳,來到客廳,牽著林的手,并排坐著。客廳正中,臨時擺放著折疊餐桌,蘑菇、豆腐、木耳、豆皮、金針菇、嫩筍,繞著已經(jīng)飄著蔥姜花椒大料大棗蝦皮的火鍋而居。過年必備的花生瓜子糖盤更是不能少,云娘探著身子,抓了一把,塞到林的手里。
“多會出發(fā)呀,廠子多會開工呀!咱家里過年熱鬧不?”云娘連連發(fā)問。
“過了十五再說哪天走,今年咱家里人多呀,也不鬧疫情了,也不封控了,這好幾年沒有回過家的,都回來了,今年村子里可熱鬧呢,三十夜里,好多放禮花的,初一天沒亮,那拜年的,你一群,我一群的,真是街上過道里,都是人?!绷钟终f及很多老人,譬如大圣娘、春娃爹、小花奶奶、蓮嫂子的,云娘別看是出嫁的姑娘,但婆家就在村西,林說的,都是跟她歲數(shù)相仿的。她聽到一個名字,就問這家人咋樣,林說到這家人的子女,云娘總是一下就說出這些子女的去向,然后最不忘跟一句:“咱家日子窮,沒少得人家接濟(jì),等天氣暖和了,我得讓云送我回去,踏實住上幾天,好好跟他們拉拉家常。咱不管走到哪兒,都不能忘記人家的好。人不能忘恩呀!”
“到家住我家新房,也是跟這里一樣,鋪地暖,有空調(diào),冬暖夏涼,可舒服呢!”
云娘點(diǎn)頭應(yīng)的同時,話鋒一轉(zhuǎn):“我那老院子,那幾棵樹,長得還行不?”
“這有啥不行的?自去年春上,咱們一起修剪了樹腦袋,當(dāng)時是有些禿,這一個夏,就已經(jīng)長圓了,任誰經(jīng)過那院子,都說這幾棵樹好看呢!房子也沒事,這冬里下過雪,我就去看,化雪的時候,屋里也沒漏,好著呢!”林說話間,感覺到了云看過來的目光,他拍著云娘的肩,“那房子你和我姑父當(dāng)時蓋得不容易,也用心,你看這空了快二十年了,咱村里跟著差不多的房子,好多都塌了,咱這個啥事沒有?!?br />
這一句話不打緊,云娘原本擠著笑的臉,突然就晴轉(zhuǎn)陰,像迷路找不到回家路一般,緊緊抓住林的手:“林呀,這房,是我和你姑父的心血不假,你爸,我那短命的親哥呀,沒他的幫助,你姑我拖著三個丫頭,咋蓋得起來呦。別看我們離開家鄉(xiāng)四十多年,也別看你爸都走了十多年,可在我心里呀,有這個院子在,有那幾棵老樹在,我的家一直在,我的親人也一直在,我遇到啥事也不怕,就像當(dāng)年一樣,我就是再窮,再沒能耐,但有親人撐著,我這心里呀,就都有底。”
“來,來,林哥,娘,咱吃飯啦!”彩虹端著一盆碼放齊整的青菜,打斷了這一對姑侄倆的對話,“邊吃邊說,邊吃邊說呀,來來,嘗嘗我的手藝,這盤羊肉,可是我手切的呢,可練刀工呢!”
云也湊過來,叫上在書房嬉鬧的孩子們,一起圍坐。人多了,話題就散了,祝福話穿插其中,東一句西一句的家常,無外乎是繞著一家人那不容易的過去繞圈圈。
云娘注意到云情緒有些低,抬頭看了看掛著的全家福,她想著,這就是云的心事吧。“林呀,云呀,彩虹呀,你們都放心,我好著呢,等開了春,我也跟著老太太們一起去做拍拍操,你們更放心,我堅決守著你爸曾經(jīng)說過的,不能信賣藥的推銷,不要去閑白話別人的家常,堅決不當(dāng)別人討厭的老太太。”
林走的時候,又拉著云娘說了好久的悄悄話,云忙著拾掇云娘給林準(zhǔn)備的年貨,心急得催促彩虹、小雨,“你們快來,幫林哥拿下去,我車上還有兩箱,你拿著鑰匙去搬。”
“娘,別跟我哥多說了,冬天里天短,他回家還要開兩個小時的車呢,天亮好開,安全第一呀,等開了春,我?guī)慊乩霞遥S便說,說個夠。”云湊過去,壓住云娘的肩膀,“你就踏實坐在這,我和彩虹、小雨去送,你腿不好,不要下樓了。”
云娘聽話,沒有下樓,照例去了北陽臺,透過窗子,看云和彩虹,一樣一樣往林的車后備箱放年貨。林開車走時,特意搖下窗戶,向著二樓的陽臺擺手。云娘也擺擺手。
云站在小區(qū)門口,看著林的車轉(zhuǎn)了彎,不見了,才回到樓上。云娘如她所想的,正在歸置廚房里的用品。她就是如此,別人放得咋齊整,也不如她自己擺放的好找,這是云爸還在時就如此的,云爸放在哪兒的東西,現(xiàn)在都在原處。云多數(shù)是記得的,但故意擺亂,讓云娘干點(diǎn)活。年過古稀的她,在兩次腦梗的侵?jǐn)_下,記憶力、活動力都大幅下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是對云娘有好處的吧!云總這樣想著,狠心讓娘做這些家務(wù)事。
臨走時,云不放心地問,“林哥沒說其他事吧?”
云娘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低垂著頭,不敢看云,“我給他二百塊錢,讓他給沒孩子管的德嫂子買點(diǎn)吃的?!?br />
“哦,你倆剛剛就嘀咕這個呀,你要早說,咱直接買了吃的,讓林哥帶回去不就行了,還讓我哥拿著錢費(fèi)心去選,多一道麻煩。”云嗔怪之余,偷偷放下心。
“表姐,你過年挺好吧!”回到家的云,撥通了老家鄰居,也是表姨家表姐的電話。
“挺好呀,云,今兒是我表姨夫三年,你看……”
“我懂,表姐,事都辦了,挺好的,我林哥也回去了。我有一個事,想問問姐?!痹齐S著說了林哥的話,“我想知道,咱村里有啥議論嗎?之前總說的合并村莊的事,又有消息了嗎?”
“沒有呀,都說那事黃了,現(xiàn)在村里有一些人開始翻蓋新房了,蓋得都還挺好呢!也可能是因為現(xiàn)在那些啥抖,啥快的,上面好多說不能舍了老家老房。有一些人出去很多年,家里房都塌了,還回來修整,實在修不了的,還蓋了新的?!北斫汶m說是表姨家的表姐,但和云姐差不多的年齡,嫁到這里,與云娘多年為鄰,從情感上來說,跟親姐無二。表姐一席話,更讓云摸不到頭腦,都是找老房,翻修自己的家,怎么會有人想到換自家的老院呢?
“我家……”云剛一開口,表姐就接上了話頭。
“你家院子挺好的,那修剪的老樹也長順溜了,沒啥事。每到下雨下雪的,你林哥都來看,房子不漏,別看沒有院墻,就是屋子的一塊玻璃,都沒有破,這足可以看出,你家人呀,在村里人心中,是有威望的?!北斫愕脑?,安撫了云的憂慮。
“村里誰不說呀,你看人家,生了三個姑娘,老了也不打算回村,但村里有啥事,修路,建公益隊,人家云都會捐錢,云也不是大老板,她就是做個小買賣,憑一膀子力氣,能掙多少錢,那捐的,都是人家姑娘的辛苦錢。你們的孩子也都考上大學(xué),都那么優(yōu)秀,村里人的羨慕呢,說我表姨當(dāng)年跟著表姨夫隨軍,又跟著我表姨夫轉(zhuǎn)業(yè)去了那么艱苦的地方,現(xiàn)在好不容易苦盡甘來了,表姨夫又……我表姨可是不容易,但她有你們,我就從不認(rèn)著她受委屈。我還盼著呢,將來你們孩子不占人了,你們也退休了,能帶著表姨回村住呢,哪怕每年住上幾天呢。咱還當(dāng)鄰事家,我可老高興了?!北斫銕еl(xiāng)音的話,著實是暖了云的心,她也悄悄理清一些思緒,大約,他們一家人所擁有的,是對方想要的生活。
與表姐掛斷電話,云又撥通彩虹電話。彩虹家的女兒還上高中,中午飯后,就回到家,即便年節(jié)也不敢放松。彩虹接電話的聲音低低的,生怕吵到正在看書的女兒。
“小彩,我跟你說個事?!甭牭皆埔槐菊?jīng)的話,彩虹好像嚇到了,她慌忙躲到陽臺上,距離女兒書房最遠(yuǎn)的距離,關(guān)上門,“姐,咋了呀?”
“林哥說,有人想要咱家老院,條件任咱提,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什么,咱家老院咋了,不是不漏不塌嗎?在村里這樣的房子多了,干嘛要咱家的呢?啥條件?沒條件,我不同意。”彩虹雖說在老院生活的時間短,但長時間陪伴在云娘身邊的她,何嘗不知道云娘對這個老院的情感呢?
“一句兩句也說不清,那我再跟小雨說一聲,咱就回絕林哥就行了,他也是中間人,人家拜托他的。”彩虹的回答和云預(yù)想的一樣,她之所以解釋一下,是怕彩虹對林哥有啥想法。
“嗯,我知道。人家有想法,他反正不能替咱做主呀,咱們再親,咱家的事,也是咱們說了算,姐,你就跟小雨說一聲就行,我信她肯定也不同意。”彩虹又叮囑:“姐,千萬別跟咱娘說呀,萬一她將來知道了,咱再想辦法勸慰,現(xiàn)在可別讓她知道,這老房子,可是她的命根子呢!”
掛斷彩虹電話,云沒有找小雨,而是撥通大沐的電話。
云娘自云爸去世后,一直拒絕和她們?nèi)忝猛。故切∮瓯究飘厴I(yè)當(dāng)了小學(xué)老師的兒子大沐,一直跟著姥姥住。大沐的爸爸是異鄉(xiāng)人,爺爺奶奶在外地,打小是姥姥姥爺看大的,他住在姥姥這里,比自己家還要自在。尤其當(dāng)下,更是姥姥穩(wěn)固的飯友和陪伴者。
“你姥姥,今天沒累著吧?”
“沒有呀,你們走了,她睡了一會兒,晚飯后,她在自己屋子看春晚重播呢!其實也沒咋看電視,這個打電話,那個打視頻的,一直沒閑著?!?br />
“你去聽聽,他們說啥呢?”
耳畔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有幾句簡單的對話。
“姥姥,巧克力你放哪兒了?”
“在電視櫥上呀,紅色袋子?!?br />
“行,我自己去找,你跟誰聊天呢?”
“你姨姥姥,我倆探討咋做熗豆腐呢?”
“行?!?br />
又一陣摻雜在腳步中的窸窸窣窣。
“大姨媽,我姥姥跟姨姥姥說熗豆腐的做法呢?我聽著也是。”
“要是你萬一聽到有人跟你姥姥談?wù)撛奂依显?,你偷著告訴我呀!這可是咱倆的秘密。”
“行,反正我不是第一次當(dāng)潛伏者了?!?br />
接二連三的電話,消耗了云為了準(zhǔn)備云爸三年新墳后殘存的一點(diǎn)精氣神,她和衣而臥,想著過一會兒再給小雨打電話。翻著手機(jī)里存著的云爸生病住院時的老視頻、老照片,三年了,云爸離開的三年里,她們一家人熬得多么艱難呀,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呢!若云爸還在,他要怎么辦呢?
第二天清晨,突然清醒的云,忙不迭地打通了小雨的電話。小雨接聽后,云顧不上回答小雨的疑問,只反復(fù)說著,“咱爸說,有人在咱家院子里坐著,咋勸說也不走。咱爸看上去一點(diǎn)也不著急,他只是告訴我這樣的事,我可是第一次這樣清晰地夢到他,看得真清楚,現(xiàn)在還像在眼前一樣樣的?!?br />
“咱爸模樣好嗎?穿得好嗎?”
“好的,都好,都可好。昨天林哥剛跟我說了老院的事,我就夢到了咱爸,可能是咱爸神通廣大的,也知道了這件事。”
“什么事情呀,姐,你咋說話東一句西一句呀,我都趕不上趟,這才剛五點(diǎn)多,你怕不是夢游吧!”
“不是,小雨,我很清醒,也很高興。咱爸這是看著我為難,給我指路呢?”
“到底啥事呀?”
云這才意識到,小雨對老院的事還不知情,她一五一十地說清楚,繼之,又說:“這個夢,是不是咱爸知道了,但他讓咱們別急呢?”
“咋個不急,又有什么可著急的呢?人家這樣想,咱回復(fù)不同意不就行了,有什么復(fù)雜的,咱爸爸和咱娘在村里從來與世無爭的,就這一套老院子,有啥可讓人惦記的呀?姐,你就直接回復(fù)林哥,說咱仨不同意,老人生活再艱難,也從來沒有打過老院的主意,咱們在外面,別說沒有難事,就是有難事,也輪不到任何人拿老院說事。”小雨越說聲音越大。
“行,我還想著,你最近操心大沐的婚房,發(fā)愁呢?!?br />
“大沐的婚房有啥發(fā)愁的,能買就買,買不起,咱就找跟娃一起買房的媳婦。咱姐妹誰不是白手起家,誰過到現(xiàn)在不幸福呢?姐,你可莫看低我呀,我肯定不拖咱姐妹后腿,別說五萬十萬,就是五千萬,咱都不帶動一絲一毫的。再多錢,也換不回咱娘的命根子、主心骨??刹粶?zhǔn)告訴她呀,她前一段時間還跟我說,三年疫情鬧的,咱爸沒了,都沒有機(jī)會回老家上墳,去咱姥爺姥娘墳上去說說話。她經(jīng)常說,咱姥娘當(dāng)時總說,熬一個白頭發(fā)的老婆不容易,她現(xiàn)在就特別理解這句話,將來還能回去幾次呀,趁著還能走、能說,總想著清明回去看看呢!”行二的小雨工作常有夜班,云爸還在時,總掛牽她夜里來夜里去,云娘也總感覺虧欠了二女,幫她照顧兒子大沐不說,還總拉著她說一些體己話,反倒是云,家里家外的張羅,忙得站不下,反而少了與云娘親近的時間。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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