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跳“豐收舞”的風波(散文) ——如煙往事
一
從區(qū)里趕回來,已是下午時分了。
太陽正烈,將金箭般的光線直射下來,讓我插隊的鄉(xiāng)村籠罩在了一種熾熱中。
仁和水庫波光粼粼,遠遠看去,一層霧汽正在水面氤氳,有翠鳥貼水掠過,不時還有魚兒躍出水面的身影。
無數(shù)的蟬吸飽了樹汁,在堤下水田邊蔥綠的桑樹上啼著,這時如從樹下經(jīng)過,會驚起小小的身影。夏蠶還在三齡,還不到大量吃桑葉的時候。此刻望去,一行行的良種桑樹像極了綠色的綢帶,鑲嵌在已經(jīng)抽穗的早稻田邊。
強烈的陽光讓堅硬的堤壩有些燙腳,好在堤壩中間長著一長溜鐵線草,走在上面可以阻隔這種熱度。
越是靠近隊里,心緒越是不寧,那種在地區(qū)開會時就升起的擔憂此刻更加強烈了。
“跳豐收舞”,這種流傳于知青中的名詞在會上被多人指責,領(lǐng)導也要求各知青點要清查、制止。
“豐收舞”并不是每年豐收后跳的舞,它是指少數(shù)知青覬覦社員的物品而采取的悄悄拿走的行為,說穿了,就是偷。
我們知青點一共三人,作為地區(qū)的先進知青點,我和大山絕對不會去跳豐收舞的,但石頭仔呂建就不一定了。我的這位小學同學一貫都有些另類。上初中時我們沒在一個學校,據(jù)說他和社會上幾個混混走得很近。
一種不安打心底升起,想到這次出來得很急,臨走時就沒見到呂建,他會不會做出出格的事來呢?
我是今天一早從地區(qū)乘長途客車到縣城的。到達縣城時,也就十點多鐘??蓮目h城到區(qū)里這一段大約五十多里的路途,每天只有上午九點那一班客車,錯過了只能等明天。我卻不想在不大的縣城白耗時間,抱著碰運氣的態(tài)度來到通往區(qū)里的馬路旁,看能不能遇上進山的貨車。這條區(qū)級公路不寬,還有些凸凹不平,行駛起來很是顛簸,平常很少有車經(jīng)過,能不能搭上車我也沒有底。
今天運氣還不錯,沒等多久就有一輛載重汽車駛了過來,我?guī)еt恭的微笑招手示意,貨車在我身邊停住了,駕駛員探出頭來,問了一句:“你是知青?”
“是的。師傅!我是前面坪灘區(qū)的知青。班車錯過了,我又想早點趕回去……”
“嗯,那上車吧。但只能在車廂上站了。”
我己經(jīng)看到了,駕駛室里除了司機外還坐著一男一女兩個青年,看模樣都是知青?!靶?。能上車就行!太謝謝您了。師傅,你把我載到坪灘區(qū)上就行?!?br />
坪灘區(qū)離我插隊的生產(chǎn)隊還有二十來里,清一色的石板小道,這些就只能靠腳板丈量了。
二
走下水庫的堤壩,就進入我們知青點所在的生產(chǎn)隊了。透過幾棵雜樹和竹叢的間隙,可以看到不遠處那幾間土石結(jié)構(gòu)的知青小屋。
這里的住房和整個丘陵地帶一樣,都是順地勢而建。山腰的一處平坦地,山崖下的一個凹陷,兩丘間的一個小小的平坦都是人們的建房之處。這就讓隊里的各戶人家住得相對分散,都隔著大小不等的距離。
竹林里,活躍著白頰噪鵑的身影。這種被稱為土畫眉的鳥兒,有著特別的高嗓門,難怪學名叫噪鵑了。
前方就是我們知青點了,將鑰匙從口袋里掏出,走上石砌的臺階,正要開門,卻被生產(chǎn)隊的一位社員給叫住了。
“老曾,你總算回來了,我都等你兩天了!”
“哦,你等我?有啥事嗎?”我看著他,同時也注意到一名中年婦女的身影出現(xiàn)在眼睛的余光里。
“你這回走得不短哈?”
“不長呀,是去地區(qū)知青辦開會。連今天才四天。你有啥就直說吧?!?br />
“好吧,那我就直說了。這次你可得給我作主喲……”
見他說得有些吞吞吐吐,我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心也開始跳動開來,索性不開門了,就在街沿上站定,面朝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現(xiàn)在我們農(nóng)民養(yǎng)點雞鴨也不容易,每家都限了量的,就指望著下蛋賺點油鹽錢??墒呛貌蝗菀滓娝碌傲耍帧驮谀阕叩牡诙?,那個老呂,就把我的下蛋雞給捉去了……”
“還有我的!還有我的……”一直站在旁邊沒說話的女社員此時也趕緊插了一句,“我家的下蛋鴨,每天都下一個蛋,也被那砍腦殼的給逮起吃了!”
“你們說的是呂?。克盗四銈凁B(yǎng)的雞和鴨?你們看清了沒有?”我的心跳動起來,看來,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
“看清了的!”兩人急了,異口同聲地說,見我示意他們一個個地慢慢說,就又放慢了語速。
男社員說:“只有他這種好吃懶做的人才做得出!那天我不在家,但我家二丫親眼見到是他從雞下蛋的窩里逮的雞,才下的蛋也摸走了!”
女社員說:“不是他才怪。我家養(yǎng)了三只下蛋鴨,那天我正好在旁邊的坡上出工,聽到鴨子驚叫喚,開始我還以為是‘黃大仙’,馬上跑下去,親眼看到他的背影……”
“好吧,你們說的我都記下了。他的這種行為肯定是錯誤的。等他回來我問一下,了解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放心,你們受的損失,到時由我們知青點賠償?!?br />
三
正要打開房門,卻發(fā)現(xiàn)門是虛掩著的,于是推門就走了進去。屋里很安靜,沒有人在家。我徑直走到灶屋,想尋到點蛛絲馬跡。石頭仔偷老鄉(xiāng)的雞鴨是為了一飽口福。要吃下肚,就得要先弄熟,或燉或紅燒,總要留下痕跡。另外,還有雞毛和鴨毛,要想一點痕跡都不留下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把整個灶屋看遍了,卻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別說雞毛鴨毛了,就是鍋里也沒一星油跡,甚至還生了銹。一看就是幾天沒動火了,心中大覺驚奇。沒有油跡,有可能是沒在我們知青點吃,他是怕在這兒吃被社員抓現(xiàn)行吧,把雞鴨拿到別的知青點去打平伙吃了。但鍋生銹是怎么回事?難道他和大山都參與了這事,且直到今天都沒回來?但大山是啥人我清楚呀,還有,連大門都沒鎖。
正胡亂想著,廚房外卻傳來一陣倒水入缸的聲音。走出去一看,才是大山,正要問他一下,他卻說:“你也回來了呀?你先休息一下,我再去擔一挑水回來,熱天用水多?!?br />
天近黃昏,外面的竹林又傳來土畫眉的傍晚曲。再過一會,在各處勞作的社員就會收工,各家的廚房又會升起裊裊的炊煙。
大山擔回了第二擔水,把兩只水桶放進了廚房,自語般地說道:“這才幾天呀,水桶都有些漏了?!?br />
“石頭仔的事你都曉得了?”我問他。
“石頭仔的啥事呀?”
我將那兩個社員告訴我的事說了一遍。
“哦,這事我還真不知道。我也是剛回來?!贝笊秸f,“你那天剛走,我就接到在公社讀書的一個學生傳的消息。說我家里有點事,要我回去一下。我曉得人在外,就怕聽到家里有事。就趕緊回去了。回去后發(fā)現(xiàn)事情不算大,就簡單處理了下。剛好今天我爸單位有輛車到坪灘,我就搭上車回來了。”
“哦,這樣的呀。怪不得沒在客車上遇上你。”
大山有些不相信地追問了一句:“你剛才說是石頭仔偷了社員的雞和鴨?”
“是呀,我還沒進屋就被兩個社員給攔住了。”
“他先生也跳起了‘豐收舞’,這就太過分了。你打算怎么辦?”大山問。
“等他晚上回來再說吧。賠償是肯定的。不能讓社員受損失?!?br />
四
石頭仔回到知青點已經(jīng)是兩天后的事了。這是個雨天,隊上沒有出工。傍晚時分,他戴著頂草帽從知青點對面的山崖上走了下來,記得那兩個社員的家就住在上面。都這會兒了,他還敢從那兒走下來,就不怕人家罵嗎?這臉皮也太厚了點。
他一路哼著小曲跨進了知青點的門,見我和大山都在看著他,臉上露出略帶尷尬的笑來:“都這么看我干啥?我臉上又沒開花?!?br />
“臉上沒開花,但心早就花了。”我揶揄道,“幾天不見都學會‘跳豐收舞’了!”
大山也嘲諷地說:“是得要好好看下。還想讓你教一下‘跳豐收舞’的動作。”
石頭仔并不答話,徑直走進屋,一屁股坐在自己床上,裹起了葉子煙來。但我也看出來了,他的手有些發(fā)抖。
“你們只曉得其一,不曉得其二?!笔^仔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我們點的生活如何大家都曉得,三頓‘吹吹稀飯’,連下飯的咸菜都沒有多的。你們兩人,一個當先進去吃會議伙食,一個回老家去吃媽老漢,我呢?老實說,你們走后,我真的不想出工,也不想煮飯,人感到‘撈腸寡肚’的,就想吃點油水……”
“這不是‘跳豐收舞’的理由呀!”我生氣地說。
大山道:“我回家是家里有事,曾杰是接到通知去地區(qū)開會……”
“我就是對這個會有意見,不,我是說對這個會的開法有意見!”呂建毫不掩飾,紅著張臉說:“我們點是先進知青點,憑啥每次都是他去?”
“那你說該誰去?”大山問。
“輪流去?!眳谓ㄊ忠粨]說,“每次都換人。大家輪流去,這樣才公平?!?br />
我看著他,竟一時語塞,不知說什么了。其實,他說的這事我還真想過,也給知青辦領(lǐng)導建過議,希望他們考慮下,能不能讓點里另外兩人也能有機會去參加會議,但我的建議并沒有得到采納。
大山用揶揄的口吻說:“我就奇了怪了,這真要叫你去了,發(fā)言時你說點啥,難道就交流怎么‘跳豐收舞’的?”
“看你們兇成這樣,干脆打碗涼水把我和起吞了嘛!我這才說了其一,等我把其二說了,你們兩人都應該表揚我!”
“哦,那趕緊說來聽聽,看你那‘其二’是啥。還要得到表揚!”大山本來是想從墻上把小提琴取下來拉一陣的,聽石頭仔這么一說,也不取了,干脆在床邊坐下來,說道:“說吧,我洗耳恭聽!”
“曉得我為啥今天是從后山下來嗎?”
“東西吃完了,想著又去‘舞’嘛。”大山說。
“錯。我是找到那兩家社員,賠禮倒歉,還他們雞鴨錢去了。我不光按他們說的價賠了錢,每家還多給了一塊五?!?br />
屋里一陣沉默。
石頭仔說的這個情節(jié)讓我們始料未及。如果真是如此,也算他是良心發(fā)現(xiàn),知道彌補自已的過錯了。
石頭仔見我們沒說話,又自顧說道:“不管怎么說,我還是先進知青點中的一員,怎么著也要維護集體的榮譽?!?br />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蔽覍λf,“如果你說的是真的,也算是將功補過了。不過這種錯以后都不能再犯了……”
“肯定是真的。”呂建認真地說,“我用的是媽老漢給的零花錢……”
呂建每次回家從來都沒帶過吃的東西到知青點,但我們也知道他時常會去區(qū)里的飯館改善一番。他的腸胃不好,時常便血。誰會與他計較吃了獨食呢?
看著他那張瘦削的臉,那種早就存在的擔心又涌上頭,不忍再責備他了。
天黑了下來,我和大山走進了廚房。打開那個裝米的扁桶,在煤油燈搖曳的光亮照射下,我們兩人這次從家里帶回的物品映入了眼簾。這一次,我們兩家的母親不約而同地都給兒子的行囊里放上了兩把干面。四把,共八斤,這對我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在吃的時候再加上地里出產(chǎn)的蔬菜,夠我們?nèi)烁纳坪脦谆亓恕?br />
這些天,因呂建未歸,我和大山就一直沒舍得煮來吃。這會兒,該用它來改善下了。
我的目光又轉(zhuǎn)向放在灶臺上的那一瓶紅油豆瓣上。對于我們來說,這種調(diào)料是面條的最佳搭擋。只需在面里放上一勺,就能成就一碗美味。而我每次回家,都會無一例外地從商店買上一瓶帶回點里。
我從廚房外的屋檐下抱回一梱苞谷稈,生起了火。當水燒開,屋里迷漫著一種特別的香氣時,呂建也來到了這里。
見我們今天晚上煮的是不常見的食物,他的臉上也露出了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