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火】“阿彌陀佛”的背后(賞析) ——讀紅樓、品人物系列之十五
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有兩個人物對比,一官一農,一天一地,他們就是北靜王水溶和農家女二丫頭,細品其場景,形象和人物語言,甚有趣味。
先看水溶穿戴,盡顯王家氣派:頭戴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龍蟒袍,系著碧玉紅?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再聽其音,談吐有至,盡顯儒雅: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于老鳳聲未可量也。賈政忙笑道(官腔十足):犬子豈敢謬承金獎,賴藩郡余禎,果如是言,亦蔭生輩之幸矣。翻譯過來很簡單,水溶說你那兒子有出息啊,不是我在你面前吹牛,將來比你更有出息,大有前途?。≠Z政忙賠笑道,我那個上不了臺面的兒子哪能受得起您的夸獎?托您的福,真像您說的那樣,也算是我們這些靠吃上輩?人老本兒的人有幸了!
后一段出現(xiàn)一個“二丫頭”,送秦可卿靈柩去鐵檻寺途中,遇到一個村落,王熙鳳需要打尖小歇,于是一行人等(包括寶玉)便停在一戶人家。書中描寫“那些村姑莊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鐘的人品衣服,禮數(shù)款段,豈有不愛看的?一時鳳姐入了茅堂,因命寶玉等先出去玩玩。寶玉等會意,因同秦鐘出來,帶著小廝們各處游玩?!?br />
這里說的“寶玉等會意”,體現(xiàn)作者曹雪芹的深于世故和老辣的寫作文筆。鳳姐進入茅堂,因一路風塵或是洗漱,或是換衣裳。過去大家庭的貴婦人出門,為了顯示排場,總要帶好多套服裝,稍微經(jīng)些風塵就要換一套。女人換裝,當然要避嫌。寶玉秦鐘已是半大小子,所以要他們出去玩一玩。寶玉即刻會意,說明寶玉就在那種環(huán)境下生活,當然什么世面都經(jīng)過,一點就通。作者不需事事明說,留下讀者想象空間,這也是這部曠世大作的魅力所在。
寶玉乍到農村,看啥都新鮮,看到紡車,覺得好玩,便上前亂弄。這時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上來喝到“別弄壞了”“你們哪里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純樸率真的個性躍然紙上。小廝們段喝女孩,寶玉卻及其謙遜的陪笑道:“我因為沒見過這個,所以試一試?!贝丝糖冂姲道瓕氂裥Φ溃骸按饲浯笥幸馊ぁ!睂氂褚话淹崎_,笑道:“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
這里就看出寶玉與秦鐘的差距。寶玉待人寬厚,沒有富家公子的傲嬌,不分尊卑,一視同仁;秦鐘則顯得輕浮,玩世不恭,缺乏對底層百姓的同情與尊重。
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寶玉看得入神,卻聽那邊老婆子叫到: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聽見,丟下紡車,一逕去了。寶玉悵然無趣。待鳳姐等吃過茶,收拾完畢,便上了車。寶玉四目相望,留心觀看,送行的村婦中并無二丫頭。一時上了車,走不多遠,只見二丫頭懷里抱著他的小兄弟,同幾個女孩說笑而來。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
寶玉是多情的,更是善良的,他同情弱者,博愛眾生,有菩薩心腸。人物對比,場景對比,更顯得小說層次分明,人物有靈性,這也是這部巨著的藝術魅力之一。
鳳姐一行護送秦可卿靈柩安放于賈府家廟鐵檻寺,彼時族中諸人皆在此下榻,獨鳳姐嫌不方便,因而譴人與饅頭庵姑子凈虛說了,騰出兩間屋子作下處。這里說饅頭庵就是水月庵,因廟里饅頭做的好,就起了這個諢號。
饅頭庵的名字還有更深層的含義,它反應了作者曹雪芹對人生和社會的深刻思考。
作者借用宋朝詩人范成大的詩句“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中的“鐵門檻”和“土饅頭”。鐵門檻是指封建貴族豪門的門檻之高大,且鐵皮包裹,顯示其宅府的氣派和堅固,縱使千年不毀之意。然而宅府可以千年不毀,人何以活千年?人生不過百歲,最終歸于土饅頭。土饅頭當然是指墳墓,這就是范成大的原意。曹雪芹借此比喻,暗喻賈府彼時雖勢運如虹,昌隆極致,只怕物極必反,頹勢將至。
話說寶玉秦鐘隨鳳姐至饅頭庵,遇見小尼姑智能兒,于是發(fā)生了一段對話。寶玉說,能兒來了,秦鐘說,理那東西做什么,寶玉說,你別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你摟她作甚?這里看出秦鐘的為人怯辱和沒有擔當,之后又和智能兒發(fā)生的勾當,而且是在其胞姐出殯的當下,可見秦鐘不僅虛偽且道德品行也不怎么樣。十六回秦鐘便命喪黃泉,與時下在饅頭庵的所作所為不無關系。綜合起來,秦鐘一生可以用八字概括:福薄命淺,無才無德。再說在秦鐘與寶玉爭智能兒端來的一碗茶的當兒,智能兒抿嘴笑道,“難道我手里有蜜?”只一句話,一個表情,把個小尼姑的機敏、頑皮、可愛等神態(tài)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文字駕馭能力。
同時在那邊凈室中,鳳姐兒與老尼姑卻在做著抱攬司法訴訟的勾當。我們先看老尼姑的法號--凈虛,即純凈和虛無。純凈,即與世無爭;虛無,即四大皆空。一般出家人都有類似的名頭??墒抢夏峁眉儍袅藛幔刻摕o了嗎?老尼姑忙于官場和豪門之間,攛掇于凡塵俗世當下,在“佛門凈地”的廟中,在主持的“凈室”里,一個道貌岸然的老尼,法號“凈虛”者,口念“阿彌陀佛”,一面在做著徇私枉法的勾當……這一切都是多么的諷刺!再看王熙鳳的談止:“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陰司地府報應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你出這口氣?!卑缘溃澙?,狂妄,目無王法,體現(xiàn)得酣暢淋漓。身世顯赫卻德不配位,最終命運如何,第五回作者已有交代: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其命運之悲慘,也就順理成章了。
關于王熙鳳判詞中“一從二令三人木”一句,一直以來眾說紛紜,不能定論。以本人多年對紅樓夢的反復閱讀和理解,在此權且投石,懇求斧正。
本人認為這是曹雪芹對王熙鳳一生的生活軌跡及命運走向的精煉的概括。王熙鳳一生可分為三個階段。從,三從四德,即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一從”是指王熙鳳從未嫁到初嫁的人生第一階段的命運;后來掌管榮國府,兼協(xié)理寧國府,獨掌大權,發(fā)號施令,是王熙鳳的人生第二階段,也是其人生高光時期,即“二令”;當寧榮二府運勢已頹,家亡人散,王熙鳳遭賈璉拋棄,也就是被休妻的最終結局,是王熙鳳人生的第三階段,即“三人木”。“休”即人木。
————二丫頭一段,對應寶玉喜歡姐姐妹妹也就是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里對寶玉的評價。用不分尊卑一視同仁太抬舉寶玉的。比如,同樣是女性,寶玉見了少女渾身清爽見了婆子們就說是死魚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