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陰森的地牢中，空氣中彌散著血腥和腐爛的氣味，十字刑架上綁著一個人，繩子深深地剜入他的皮肉中，在皮膚表面形成一道道“馬里亞納海溝”。他的身上滿是皮鞭、棍棒、烙鐵吻過的痕跡。有的已然結(jié)痂，疤痕如顯微鏡下的草履蟲一樣猙獰恐怖。有的還在滴血，傷痕如杜鵑張開嘴，泣出無聲的血淚。
　　 深山紅葉坐在椅子上，專心致志地看著手中的拓圖，那是他的手下今天早上在這個中國人的牢房中發(fā)現(xiàn)的。這個犯人，蘸著傷口的血水和爛瘡，將它畫在了墻面上。
　　 看了半晌后，他咧開嘴笑了，對著那個毫無生命氣息的身體說：“這是什么？”
　　 沒有人回答，地牢里只有他自己的聲音在回旋。他自言自語地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是一臺中文打字機(jī)的雛形？我真的很困惑，你在這樣的條件下，還有閑情雅致搞發(fā)明嗎？”
　　 那個半死之人緩緩抬起頭，驚愕地看著他：“如果我們不是敵對的，此時當(dāng)浮一大白?！?br />　　 “趙子任，趙先生，我們當(dāng)然不是敵對的。是你，非要將我們放在對立面。不是嗎？”深山紅葉揮揮手中的設(shè)計圖說：“你的發(fā)明很了不起。1828年密歇根州的威廉?伯特發(fā)明了這個世上第一臺打字機(jī)，后來，西方國家逐漸普及了打字機(jī)，可是，中國卻沒有自己的打字機(jī)。那是因為，中國的語言，天生就有缺陷。西方國家使用的是拉丁字母，字母的數(shù)量是有限的，所以很容易設(shè)計出鍵盤。但是漢字就不一樣了，光是常用字就有3000多個，難道要設(shè)計一個有3000個鍵盤的打字機(jī)嗎？”他說著不懷好意地笑了：“不是有這么一句話嗎？漢字不滅，中國必亡。這可不是我說的，這是你們國家的一個大文學(xué)家說的?！?br />　　 “但是，這是對漢字的誤解，漢字，也可以變得易于輸入的。漢字可以按照字形分解成若干個部分，我采用了組合理論和上下形檢索法設(shè)計了全新的漢字輸入法，你只要知道某個漢字的左上和右下部分是什么就可以了，可以說是相當(dāng)方便的。”這個重傷之人說到自己感興趣的東西，竟然興奮了起來，他抬起頭，滔滔不絕地說：“在我的構(gòu)想中，這個打字機(jī)高9英寸、寬14英寸、長18英寸，只有64個鍵，打一個漢字，只需要按三次鍵。根據(jù)我的估算，一個熟練的打字員，每分鐘可以打50個漢字。”
　　 深山紅葉將圖紙放下，點(diǎn)頭說：“我承認(rèn)，這的確是一個了不起的發(fā)明。不過，你有沒有想過，它的形狀和我們現(xiàn)在常用的西文打字機(jī)不一樣，如何與世界接軌呢？”
　　 “是的，它使用起來也很不方便，尤其是在聽打的時候，你必須將漢字的讀音轉(zhuǎn)化成字形才行。所以，我這些天在想，如何能直接利用漢字之音打字?！?br />　　 “漢字之音？”
　　 “是的，天下語言雖然多種多樣，但是，所有語言的發(fā)音都可以用國際音標(biāo)標(biāo)注。我們可以整理出漢語有哪些發(fā)音，然后和西文字母對應(yīng)起來，那樣，就可以實現(xiàn)語音打字?！?br />　　 深山紅葉哈哈大笑說：“簡直是天方夜譚，這需要漢語可以統(tǒng)一發(fā)音才行。漢語有那么多方言，怎么可能讓所有人都統(tǒng)一？你們中國人都是一盤散沙，這我可是早就深有體會啊。”
　　 “也不是的，1913年的時候，不是已經(jīng)召開了‘讀音統(tǒng)一會’嗎？更何況，中國自古以來，就有統(tǒng)一的標(biāo)準(zhǔn)語言，那就是‘雅言’?！?br />　　 根據(jù)史書記載，大禹之子建立了夏朝，當(dāng)時就有國家標(biāo)準(zhǔn)語言，被成為“夏言”。夏朝之后，商周交替，而夏言作為通用官方語言流傳了下來。到了周朝，它被稱為“雅言”?！犊鬃釉娬摗分性?jīng)說道：“大雅、小雅作大夏、小夏。”在《墨子》中也曾經(jīng)提到：“引大雅作大夏?！彼?，雅言就是一種古代通用語。
　　 “可笑，讀音統(tǒng)一？統(tǒng)一了幾千年，成功了嗎？不過你放心，等中國劃歸日本版圖后，所有人都說日語，大家的標(biāo)準(zhǔn)語言就都統(tǒng)一了。”
　　 “是嗎？日語就沒有方言嗎？我是個語言學(xué)家，你騙別人可以，騙我可不行。阿伊努人所說的語言，和你們就并不相同。但是，你們的先祖侵略了他們的家園，占領(lǐng)他們的土地，將他們趕到西北酷寒之地，讓他們的男人沒有游魚可以捕捉，讓他們的女人沒有山花可以佩戴……”
　　 深山紅葉突然一拍桌子，呵斥道：“夠了，我來這里不是來聽你上課的，趙先生！”
　　 “我明白，你想知道我國情報機(jī)構(gòu)用的密碼是什么。你們截獲了我們的情報，但是，我們的情報如同天書一般，你們費(fèi)盡心力，使用了你們已知的所有解密方式，都無法破解它們。而你們的情報，卻被我方屢屢截獲。所以，你們損失慘重。這些，你都在前幾日的審訊中，對我說過了?？墒?，你們抓我來，又有什么用呢？我說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學(xué)教授。你讓我說如何加密？我只能告訴你，如何破解古華夏的語言?！?br />　　 “趙先生，你不要再抱任何的僥幸心理了。我們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你是中國地下抵抗組織日光道的成員之一，這套加密系統(tǒng)，就是出自你之手?！?br />　　 “你太抬舉我了?！?br />　　 深山紅葉的手輕輕撫過趙子任身上的傷口，趙子任痛得倒吸涼氣，肌肉也變得緊繃起來。他微微閉上眼睛，似乎不打算再說一句話。
　　 在第一次使用酷刑之后，深山紅葉就知道，他不可能從這個男人的口中得到任何情報?？墒?，他是誰，他是日本國最優(yōu)秀的審訊官，他固有的驕傲，讓他不能放棄。
　　 突然，他收回了手，笑了：“趙先生，你知道嗎？其實，你的堅持和固守，在我來說，都是可笑的。我知道，你們在我們組織內(nèi)部，安排了臥底，就是這個臥底，將我們的情報告訴你們的組織。我還無法找出這個臥底，不過，我可以利用這個臥底。我會放出消息，說某個時候會攻擊18號高地。那個忠實的臥底，就會將這個假情報傳出去。然后，你們的人，會用你提供的特殊加密方式，將信息傳送給你們的部隊。我們可能會截獲你們的情報，但是，我們無可奈何，我們破解不了。沒關(guān)系，我們不需要破解，只要讓你們的人，如約去那個18號高地，這就夠了。我說過，對付犯人，我有很多辦法。”他伸手在趙子任的肩膀上拍了拍：“而你，你將眼睜睜地看著假情報被你的人用你親自設(shè)計的密語傳遞出去。趙先生，你想過嗎？你才是造成戰(zhàn)友全軍覆沒的罪魁禍?zhǔn)?。哈哈哈哈……?br />　　 他笑著甩手走出了牢房，鐵門如同沉暮的遠(yuǎn)古巨獸一般，發(fā)出吱呀聲，死死地關(guān)了起來。
　　 趙子任在暗無天日的地牢里瞪大了雙眼，他想看，但是卻看不見。
　　
　　 二
　　 整座縣城都已經(jīng)陷入了日軍的控制中，但是，從表面看，歌舞升平，似乎并沒有半點(diǎn)衰敗的痕跡。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繁華只是腐蛆上蓋著的一張豆腐衣而已，輕輕一戳就會破開，露出里面惡臭半殘的身體。
　　 梅花劇院是這個縣城中唯一還在正常營業(yè)的劇院，它用來供日軍、偽軍消遣。劇院里演著一些有傷風(fēng)紀(jì)的節(jié)目，劇院外則到處都是奄奄一息的乞丐和流浪漢。
　　 趙娥穿著亞麻布料制作的連衣裙，裙子上還點(diǎn)綴著蘇格蘭刺繡和蕾絲邊，她頭上戴著闊邊帽，手上戴著小山羊皮長手套，儼然一副西方人的打扮。這一身和這個地方的人迥然不同。她此時此刻就站在劇院門口，呆呆地看著劇院的招牌。
　　 她是專程從國外回來找父親的，想帶他離開這里。可是，奇怪的是，她一來便聽到消息，說自己的父親失蹤不見了。他就是在梅花劇院聽?wèi)虻臅r候消失不見的。
　　 我必須要進(jìn)去看看。她給自己鼓勁，買了張票走了進(jìn)去。舞臺上有幾個妖艷的女子，穿著中不中、洋不洋的服裝，露著大腿，跳著不堪入目的舞蹈?？磁_中間的包桌旁坐著幾個歪戴帽子的偽軍，色色地看著姑娘們，時不時地叫幾聲好。
　　 趙娥打量著周圍，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張椅子，據(jù)說，父親當(dāng)日就是坐在這里。這個位置雖然偏，可是，一個大活人消失，也不至于沒有人發(fā)現(xiàn)吧。她走過去，坐了上去，感受著父親的體溫。
　　 突然，她的手帕掉在地上，她俯身去撿，卻無意中看到桌子的下緣有幾道血痕。它們看上去不像是無意間抹上去的，倒好像是有人故意畫的印記。這是一個太陽和月亮，還有……印記似乎沒有畫完。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難道這是他留下的嗎？
　　 正在胡思亂想之時，劇院外面?zhèn)鱽砹诵鷩W之聲，幾輛軍車和十幾輛軍用摩托如同風(fēng)馳電掣一般，停在了劇院門口。那些膽怯的流浪漢和叫花子早就退避三舍。幾十名日本軍官如入無人之境，沖入了劇院。
　　 趙娥想要躲避，卻避無可避，那些人竟然是沖著自己來的。
　　 為首的是一個身穿深藍(lán)色和服的男子，衣服上還繡著好看的楓葉圖樣，其他人都對他馬首是瞻。他來到趙娥的面前，彬彬有禮地微微鞠躬，伸出一只手，好像舞會上邀請舞伴一般?！摆w娥小姐，請來我們的司令部一敘。”他壓低了聲音，微微含笑說：“你在找的人，在我們這里。”
　　 “我爸爸？你們把我爸怎么樣了？”趙娥恍然大悟。她的父親自然不是什么神秘失蹤了，而是被日本人抓走了。日本人這次應(yīng)該是秘密抓捕，所以，對外封鎖消息，將一切都往靈異事件上推。
　　 “趙小姐那么關(guān)心，去看看，不是就可以了嗎？你看到他，就什么都明白了，我只想跟你說，他固執(zhí)得很，不肯將加密的方法告訴我們，我想，你應(yīng)該可以勸勸他?！?br />　　
　　 三
　　 日軍的會客室中，趙子任已經(jīng)全身被洗刷干凈了，套上了干凈的襯衣。只是，深陷的眼窩、黑瘦的面孔、手腕上的勒痕告訴人們，他的狀態(tài)很不好。還有渾身那不安分的傷口，時不時地將襯衣染紅那么一小塊。
　　 “爸爸！”趙娥想撲過去，將他抱在懷中，但是卻被深山紅葉拉住，重重地按回到椅子上。
　　 一個女子端來一杯清茶，放在她的面前，暗示他們還并沒有忘記待客之道。
　　 趙娥看了她一眼，那個女子有著好看的眉眼，清秀端麗?！摆w小姐，儂吃茶呀?！彼婚_口竟然帶著當(dāng)?shù)氐姆揭?，原來，這竟然是一個女漢奸。
　　 趙娥自然沒有心思喝茶，她的眼睛里似乎要射出火來，看著深山紅葉說：“我爸爸是大學(xué)教授，你們不應(yīng)該這樣對他，你們應(yīng)該立刻將他放了?！?br />　　 “你們不愧是父女，你知道嗎，他也是這樣說的?！鄙钌郊t葉譏誚地說：“本來，我已經(jīng)想到了對付你們軍隊絕好的方法，他招不招的，我也無所謂。但是，你看看他這視死如歸的樣子，倒是將我的好勝心給勾起來了。越是難啃的骨頭，我越是要啃一啃?！?br />　　 “狗才啃骨頭呢?！壁w娥厲聲說道。
　　 深山紅葉笑了：“趙小姐，這樣說話，對你可沒有好處。你那么聰明，應(yīng)該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br />　　 “你，你想干什么？”趙娥有了不好的預(yù)感：“你想對付我，逼迫我爸爸就范？”她知道，日本人有很多對付女人的方法。
　　 “不，我們當(dāng)然不會的。你把我們想成什么人了呢？”深山紅葉笑得如此優(yōu)雅：“趙小姐可是巴黎大學(xué)的物理學(xué)教授，約里奧.居里的入室弟子，還擁有法蘭西的國籍，在科學(xué)界，可是一個有身份的人。我要動您這樣非凡的女子，必然是要自討苦吃的?！?br />　　 “你知道就好，可是，你還這樣對我的爸爸?！?br />　　 “可是，你父親，并沒有雙重國籍啊。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這次是打算回來，將他帶離這個多事之地的吧。我發(fā)誓，只要你勸說你父親，將加密方法說出來，我會立刻送你們離開這個國家，去法國、去美國，隨便你們，‘天高任鳥飛’，如何？”
　　 趙娥的眼睛不斷地轉(zhuǎn)動著，深山紅葉知道，她在思考，在權(quán)衡利弊，她猶豫了。
　　 半晌，趙娥終于開口了。
　　 “爸爸，我想……”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趙子任便強(qiáng)睜開眼睛說：“娥兒，你不該回來的，你還記得，爸爸為什么要給你取這個名字嗎？有機(jī)會，就走吧，爸爸不拖累你?！彼e起了枯爪般的右手，豎起三根手指，說：“爸爸只剩下三根手指能用了。趁著這張嘴還能說話，我就交代遺言吧：你的伯伯在北平鞋拔村，他的居所屯著酒千瓶，一些物件也都是古董價錢估計得摸著天，我和他許久不見面但是他總得看我的臉面吧，我就盤算著讓你去找他混個營生吧，你要敬他尊他他罵你打你也別還手還要謝謝他，你別傻了吧唧跟他講道理你不懂，我會死你莫要在意忘記我讓我安靜去，我的孩子我對不起你可也沒辦法只能父女之情就此拗?jǐn)嗔?。?br />　　 他似乎精神錯亂，說話顛三倒四，說完這些便閉上了眼睛，不想再說一句話。
　　 深山紅葉有些不耐煩了，對趙娥說：“趙小姐，還是勸勸吧，別看他現(xiàn)在這么說，說不定，你說兩句，他就會回心轉(zhuǎn)意的?！?br />　　 然而，趙娥的身子卻微微顫抖著，她緩緩說：“他已經(jīng)做了決定，我尊重他。”
　　 “瘋了，你們都瘋了?！鄙钌郊t葉將桌上的東西全都推到了地上，暴跳如雷：“硬骨頭是吧？不怕死是吧？好，我成全你們。既然這加密的方法是趙子任設(shè)計的，那么，我就挖掉他的眼睛，割掉他的舌頭，用銅汁灌入他的耳朵，讓他目不能視、口不能言、耳不能聽，那樣，他以后就再也不能設(shè)計任何密碼了。來人??！”
　　 他一聲令下，只見兩個士兵立刻行動，毫不猶豫地用刺刀捅入趙子任的眼睛，又將他的舌頭剜去，將滾燙的銅汁倒入他的雙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