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卑微者的反撲(隨筆) ——讀紅樓,品人物系列隨筆之25
一
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蔽遇雙真”。賈環(huán)是賈政第三子,趙姨娘所生,屬庶出。趙姨娘所生一女一子,女兒即是探春,金陵十二釵之一。賈府四位姑娘元、迎、探、惜(原應嘆息)中,除元春貴為皇妃,探春是出類拔萃的存在。其才情之高和富于擔當在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和七十四回“惑奸饞抄檢大觀園”中都有詳盡描述。
探春自幼跟隨賈母生活,同其他姐妹一起讀書識字,接受正統(tǒng)教育。賈環(huán)跟隨趙姨娘生活,住在王夫人院中偏僻一角的低矮潮濕的廂房,屬于“被壓迫被欺辱”的最低階層。王熙鳳只要想罵人,吃飽飯后,一只腳墊在門檻上,一手剔著牙,一手叉著腰,對著趙姨娘的家門罵娘。趙姨娘屁不敢放,吞聲承受。
賈環(huán)屬于社會邊緣人物,得不到大家的關(guān)注和認同,長期遭到冷遇和譏諷。在這種環(huán)境中成長,很難不形成卑微的人格特質(zhì)和懦弱的性格底色;表面上是賈府的公子哥兒,內(nèi)心卻渺小陰暗。偶爾受寵,他會不知所措。
那一天王熙鳳回娘家,給嬸母王子騰的夫人拜壽,寶玉也跟了去。王夫人因?qū)氂癫辉冢X得無趣,可巧看見賈環(huán)下了學,便命他來抄個《金剛咒》唪誦唪誦。那賈環(huán)坐在王夫人炕上,命人點燈,拿腔作勢地抄寫。
賈環(huán)探春雖是趙姨娘所生,但他們只能算正房太太王夫人的兒女,喊王夫人“母親”(太太),喊生身之母為“姨太太”。這就是“禮制”。賈環(huán)名義上是王夫人的兒子,而長相卻和寶玉有天淵之別。十三歲的寶玉面如銀盆,目似秋月,風流倜儻,人見人愛;而小他一歲的賈環(huán)則是畏畏縮縮,談吐粗鄙,不招人待見。因此王夫人從來沒有正眼瞧過他。如今寶玉不在身邊,偶然看見賈環(huán),似有欠意,權(quán)當疼他一下吧,便喊他來抄寫《金剛咒》,算是對他的抬舉。
賈環(huán)乍受“正視”有些不適應,飄飄然不知所以然,心思不在抄經(jīng)上,而是眉飛色舞,吆三喝四:“一時叫彩云倒杯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兒剪剪蠟花,一時又嫌金釧兒擋了燈影?!毖诀邆兯厝諈拹核?,都不搭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得來,便悄悄說:“你安分些吧,何苦討這個厭那個厭的?!辟Z環(huán)道:“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搭理,我也看出來了。”彩霞咬了咬嘴唇,戳了他一指頭說:“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br />
彩霞是唯一對賈環(huán)“好一點”的丫鬟,賈環(huán)拿彩霞也當唯一的“知己”,但賈環(huán)不會討人喜歡,也不知道珍惜友情,就像其母趙姨娘不會做人處事。
二
這當兒,寶玉回來了。寶玉的出現(xiàn),神采奪目,光彩熠熠——一位翩翩少年郎。眾丫鬟一擁而上服侍他。原先咋咋呼呼的賈環(huán)即刻沒了生息,龜縮一旁,顯得極其卑微。
再看寶玉:眾丫鬟為他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王夫人的懷里。再看王夫人: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王夫人說:“我的兒,你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燙。你還只是揉搓,一會兒鬧上酒來。你還不在那里靜靜地倒一會子呢。”說著叫人拿來枕頭,在王夫人身后躺下,又叫彩霞替他拍著哄睡。
看到人家母子的那份親昵,丫鬟們的勢利眼,就連對自己最好的彩霞,都爭著伺候?qū)氂?,賈環(huán)受傷的心得不到一絲安撫,本就卑微陰暗的他,要做出反撲的舉動——他平素就恨寶玉,每每暗中算計,只是不得手,今見相離甚近,便要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他故意裝作失手,將滾燙的蠟油向?qū)氂衲樕系谷ァ?br />
隨著一聲慘叫,登時屋內(nèi)亂作一團。唯有鳳姐兒三步兩步爬上炕去(動作派)給寶玉收拾。所幸沒有傷著眼睛,臉頰起了幾個大燙包。一面說:“老三還是這么慌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高臺盤?!辈涣R賈環(huán),反而又提趙姨娘:“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币痪湓捥嵝蚜送醴蛉?,王夫人即刻著人喊來趙姨娘,罵道:“養(yǎng)出這樣黑心下流種子來,也不管管!幾次三番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越發(fā)上來了!”趙姨娘不敢吱一聲,一面承受惡氣,一面上前給寶玉收拾。眼看寶玉臉上一溜燎泡,寶玉卻說:“有些疼,不礙事。明兒老太太問起,就說是我自己燙的?!?br />
寶玉不但沒有記恨賈環(huán),還給賈環(huán)打圓場。賈環(huán)的受人冷落和寶玉的受人追捧,似乎在這里可以找到答案。但是我們知道,賈寶玉就是作者曹雪芹的化身,曹雪芹的少年就是在這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環(huán)境中成長。作者這樣敘述不是為了炫耀自身的輝煌,而是通過對比,暗示弱者的邊緣化和失去關(guān)注的無奈——《紅樓夢》的偉大,即由這些點滴匯而聚之。
寶玉在家養(yǎng)傷,就有寶玉從小寄名的干娘馬道婆進榮國府來請安(本回重要人物出場)。見寶玉受傷,問明原委,嘆息一回,便用手指在寶玉臉上畫了一畫,說道:“保管好了,這只是一時飛災?!保ù蠛鲇崎_始)接著又向賈母說,祖宗老菩薩,你不知道啊,佛法上說,(大概是他自己說的)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孩子,打一生下來,就有許多小鬼跟著,不是掐他一把,就是擰他一下,或是拌他一下。所以往往那些大家子的孩子多有長不大的。賈母聽他這樣說,嚇得一愣一愣的,忙問,這可有什么法子破災?
馬道婆這個“坑”挖得巧妙,眼看著賈母往下跳。接著說道,這個容易,只是替他多做善事就OK。賈母虔誠地聽他繼續(xù)說道,那經(jīng)上還說,(“經(jīng)書”是最好的誘惑)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有名有姓,不怕你不信),專管照耀陰暗邪祟,若有善男善女虔心供奉,可保兒孫康寧安靜,再無小鬼纏身。賈母有些云里霧里,問道,不知道怎么供奉這位菩薩?馬道婆道,這也不值什么,燒香拜佛正常,另外一天多添幾斤香油,點上大海燈。說到這里,馬道婆干咳了一聲,又著重強調(diào):這海燈啊,便是菩薩現(xiàn)身法像,晝夜不敢息的。
賈母這下明白了,說來說去,不就是叫我捐銀子嗎?遂說道,你就明白告訴我,一天得捐多少油,折合多少銀子,我也好做這件功德。馬道婆慶幸魚兒上鉤了,便不慌不忙說道,這個不拘,憑你老心意吧!像我們廟里,有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供奉的,他的心愿大,一天四十八斤香油,外加一斤燈捻子,那海燈比那水缸小不了多少呢。偷眼瞟瞟賈母,又道,錦田候的誥命(夫人)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四斤油。賈母心想,這也不少啊。馬道婆是什么人,專能察言觀色——其智慧和口才是不是很像我們今天保險公司的業(yè)務員?先把“盤子”往大里開,打開客戶的心理承受能力,再逐漸放小,讓客戶更容易接受,而且還對他感恩戴德。于是馬道婆又說,再還有三斤五斤的,都不拘數(shù)。那窮人家的還有半斤八兩的,少不得也替他擔待點兒。馬道婆盡顯厚道。
賈母還是覺得為難,心想你這不是難為我嗎?捐少了你又笑話我,若同王妃誥命那樣,也忒多了吧,賈府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正暗自思忖,那馬道婆又獻良策:“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上,多舍些無妨;若是老祖宗為寶玉,舍多了倒不好,還怕哥兒經(jīng)不起,倒折了福。不疼不癢地舍個五斤七斤的也就夠了。”這一通說,果然正合賈母心意,也由衷地喜歡上了馬道婆,便說:“既然你都這么說,你就一天按五斤合準了,每月打躉來關(guān)了去?!瘪R道婆念一聲“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問安去了。
三
這里說馬道婆各院各房問安去了。以馬道婆的做事風格,他怎么可能只是“問安”?自來賈府,首先在賈母這里做成了第一單生意,以其“無利不起早”的作派,他當然會見縫插針,不會錯過任何賺錢機會。偌大的賈府,上下三百口人,各有訴求,各各不同,沒有馬道婆辦不來的“巧宗”,沒有馬道婆賺不來“巧利”;他是寄生于官府豪門的食客,就像獅子胡須上的蒼蠅,各有所需,相互依存。作者曹雪芹只用“問安”二字一語帶過,就像國畫大師的“留白”,音樂家的“此時無聲勝有聲”,給讀者留下足夠的想像空間。
最后,馬道婆就來到趙姨娘的房內(nèi)。趙姨娘住得最偏僻,又是賈府的最低階層,賈府里的“貧困戶”,所以油水最淡;再“淡”也是油水,多多少少也能揩點油。
二人見過,趙姨娘命小丫頭端來茶水,(趙姨娘只有一個使喚丫鬟,而親生女兒探春,房內(nèi)有四個大丫鬟,四個小丫鬟,房外還有澆花掃地打水等干粗活的丫鬟若干,還有老婆子若干)馬道婆坐下,見炕上堆著些零碎綢緞,趙姨娘正在粘鞋底做鞋,便說,我正沒有鞋面子,趙奶奶你有零碎綢緞,不拘什么顏色的,給我點兒。趙姨娘聽說,嘆口氣說,你瞧瞧那里頭,還有哪一塊是成樣的?成樣的,也到不了我這里!你不嫌,就挑兩塊去。
這里的零碎綢緞子,是指賈府公派給各房各院主子奴才們做衣裳的布料,裁剪下來的邊角碎料子。這些碎料子再次分配給各房各院,像鳳姐兒,寶黛釵及幾位大小姐這些“頭層主子”們率先到手,將那些“成樣子”的大塊布料挑揀完了,再往下分發(fā)。經(jīng)過層層挑揀,到趙姨娘這里已經(jīng)是最后一層,可想而知,到他手里的布料會是什么樣子。所以趙姨娘嘆了口氣,說出那樣的話。即便如此,馬道婆“果真挑了兩塊袖將起來”。
趙姨娘好比遇見知己,跟馬道婆攀談起來。說到委屈處,趙姨娘憤憤不平:“我們娘兒們跟的上這屋里哪一個兒!也不是有了寶玉,竟是得了活龍。他是小孩子家,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也還罷了;我只不服這個主兒?!币幻嬲f,一面伸出兩個手指頭兒來。馬道婆會意,說道:“你可是說璉二奶奶?”趙姨娘嚇得忙搖手兒,走到門前,掀簾子向外看看無人,方進來向馬道婆悄悄說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份家私要不都叫他搬到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br />
可見趙姨娘是多么懼怕王熙鳳,名字都不敢說,只是伸出兩個指頭來。因懼怕,不免有所栽贓;我們讀《紅樓夢》知道,王熙鳳并沒有將家私搬到娘家去。王熙鳳的叔父王子騰時任“九省統(tǒng)制”,封疆大吏,官階不比賈政賈赦低,甚至彼時王府比賈府更顯赫,更富有。王熙鳳之所以在賈府恣意跋扈,膽大妄為,與其身后王府雄厚的實力支撐不無關(guān)系。
馬道婆見他如此說,便探他口氣說,我還用你說,咱早就看出來了,也只有你們能忍得住,由他去。馬道婆拋出誘餌,趙姨娘果然上鉤:“我的娘,不由他去,誰還能把他怎么樣?”馬道婆接著送餌料,鼻子里一笑,說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本事!明不敢怎樣,暗里也就算計了,還等到如今!馬道婆這一計果然歹毒,趙姨娘是非咬鉤不可了!趙姨娘心里暗喜,說道,怎么暗里算計?你若教我,我將大大謝你。
不費吹灰之力,魚兒上鉤了。想想賈母有多老辣,還不是照樣拿下;憑趙姨娘的那點智商,拿捏你,馬道婆信手拈來。眼看到手,馬道婆不慌不忙,故意賣個關(guān)子,表示是你再四求我,而我是不太情愿。于是說,阿彌陀佛?。ㄎ丛_言先念佛,一般是為了給自己即將做的壞事壯膽)你別問我啊,我哪里知道這些事!趙姨娘急了,(要的就是這效果)趕忙說道,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難道你就眼睜睜看著人家擺布死我們娘兒倆不成?難道你還怕我不謝你?趙姨娘如此說,正中馬道婆下懷,特別最后一句,終于說到點子上了!為了更穩(wěn)穩(wěn)地拿捏住趙姨娘,馬道婆慢慢說道,若說我不忍心叫你娘們受人委屈還猶可,若說“謝我”兩字,可是你錯打了算盤。眼瞟著趙姨娘,話鋒一轉(zhuǎn),直奔主題,說道,就算我希圖你謝,你有什么東西能打動我?
四
這次不是釣魚,而且捕魚;漁網(wǎng)已經(jīng)撒開,就看多少魚兒進網(wǎng)。趙姨娘見馬道婆口氣松動了,忙說道,你是個明白人,怎么糊涂起來了?你若法子靈驗,把那兩個絕了,將來這份家私不怕不是我環(huán)兒的,到時你要什么不得?馬道婆暗暗一笑,心里說,憑你趙姨娘那點淺薄的智商,還給我畫大餅!畫大餅我是你的祖奶奶。遂說道,那時候事情妥了,又無憑證,你還理我呢!四兩撥千斤,趙姨娘只能乖乖就范。趙姨娘遂說道,這個不難,如今我手頭還有一些體己,還有幾件衣服簪子,你先拿去,下剩的,我寫個欠契給你,到時候照數(shù)給你。馬道婆道,果真如此?趙姨娘說,果真如此!說著便叫來一心腹婆娘,面授機宜,如此這般。婆娘出去,一刻回來,果然寫來一張五百兩銀子的欠契。趙姨娘將櫥柜里的體己取出,又幾件不曾上身的新衣服、簪子,連同欠契,一并交到馬道婆面前。馬道婆看見白花花的銀兩,連欠契衣物等,一并抓將過來,塞進褲腰。
接著,馬道婆從另一側(cè)褲腰掏出十個紙剪的小鬼和兩個紙人,交給趙姨娘,又煞有介事地教他道,把他兩個年庚八字寫在倆紙人上,一人五個小鬼,掖在他們的床下。我只在家里做法,保管效驗。說畢,手捂褲腰里鼓鼓囊囊的錢物,揚長而去。
褲腰里的秘密,是馬道婆行走江湖的制勝武器。馬道婆開始并不知道趙姨娘的訴求,而是通過聊天得知趙姨娘的委屈,繼而使出種種套路,逼使趙姨娘就范。紙鬼紙人既是臨場道具,即興發(fā)揮,又是常備道具,隨身法寶。
果然不出兩天,馬道婆的道法效驗了。首先是寶玉,“哎吆”一聲,將身一縱,離地三四尺高,口內(nèi)亂喊亂叫,登時怡紅院一片混亂。有腿快的,喊來王夫人。王夫人嚇得抖衣而顫,“兒”一聲“肉”一聲放聲慟哭。再看王熙鳳,只見他手拿一把鋼刀砍進大觀園,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眾人越發(fā)慌亂。周瑞媳婦忙帶幾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奪下鋼刀,七手八腳抬回院中。鳳姐兒的貼身大丫鬟平兒豐兒,哭得“淚天淚地”,賈政等捶胸頓足,無計可施。
……
至此我們不禁掩卷沉思,賈府之亂緣何至此?誰是加害者?誰又是受害者?如果說趙姨娘是始作俑者,難道趙姨娘不是長期的受害者嗎?他們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沒有關(guān)愛,沒有安撫,受盡欺辱。他們是屈辱者,卑微者。作者曹雪芹是養(yǎng)尊處優(yōu)者,但是他看到了這一群卑微者的存在,并感知到他們的悲苦和無助。他在對“當權(quán)者”呼吁——當卑微者反撲過來,將是毀滅性的,不計后果的,直至兩敗俱傷!我想,這大概就是本回所要表達的中心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