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清明·掛青(散文)
清明時節(jié)未逢雨,野村荒徑人煙稀。年年紅土生春草,歲歲墳頭添新綠。
——作者題
一
有一個詩人說了一些胡話——
清明前,故鄉(xiāng)并沒有下雨,只是風吹得厲害了,山村里荒草連成一片,偶爾的桃杏李飛,伴了油菜,亂舞一陣,讓人看明白了一件事:春又到了這一片野山坡,年年春相似,卻又年年人相異。
山坡上,除了荒草,增添了不少墳頭。
爺爺奶奶的墳頭在山坡一端,臨水靠山,風水絕佳。風一吹,既能看見粼粼的水波,又能聽見凄凄的草語。那些草,是絲茅,是蘆葦——春風喚醒了它們,根在紅土地里蠕動,現(xiàn)在又開始冒尖了。
一座新墳,在山凹的一片亂石中,光禿禿的,沒有墓碑,沒有野草,也沒有生長著蘆葦,只露出一堆紅色的土地。一只蟲子死在那堆紅土上,四仰八翻,在死的問題上,它曾經(jīng)應該很痛苦地掙扎過。
飄落的一片黃葉,被風擾亂了的一葉花瓣,甚至是燃燒過的紙灰,沒來得及蓋在它的身上;風輕輕地吹過去了,掛青的人們只是淡淡的說:“這是王麻子的墳,他去年秋冬就死了?!?br />
爺爺曾經(jīng)說,人死了,墳上長滿野草的時候,是一件好事。農(nóng)二哥家的墳頭,沒有青松翠柏,只會有野草和雜樹。
那些時光,每一年清明上墳,都由爺爺帶領。
記得清楚的時候,大約已經(jīng)十一二歲了。爺爺會找一個春和日麗的周末,帶了父親、幺爸,還有我和兄弟們。大家沿著村口的小路走向田野,穿過油菜地,直奔山坡。沿途的草樹野花,能把孩子的魂勾走;那些飛舞的蜂蝶,也能留住孩子的腳步。
有時候我老是想,為什么掛青時總在桃李盛開之季?人們在一片植物的生殖器前放聲贊嘆,卻又在墳頭的荒草邊默悼悲傷。也許人們在紀念失去的生命時刻,卻想把眼前的美好留下。
我們站在墳前時,先得由父親除去墳頭的野草、亂樹——父親的彎刀,割過莊稼;砍過柴;砍過屋后的竹子,也砍墳頭的雜草野樹……
爺爺點一刀火紙,先在墳頭的一邊燒了:“地脈龍神,左靈右現(xiàn),保佑一方。凡墳頭燒紙,得先拜土地神?!睜敔斦f話時,一臉的嚴肅。
我們也學大人們兩手合十,胡亂地拜,爺爺說跪在地上,得勾頭三次,方可算正二八經(jīng)的跪拜了。于是我的膝蓋跪在紅土地上,突然會有一陣微微的疼痛,也會在土地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土窩。
紅土地,那時候既種莊稼,又埋人,也留下過我幼小的膝蓋印……
二
兩炷香被三弟點燃了,插在干涸的土地里,散出一陣濃郁的松香味,使我?guī)缀跻虺鲆粋€噴嚏來。
紅蠟燭上的火苗被風卷得東倒西歪,時隱時旺,舔著墳頭石壁上的青苔,那些圓葉細弱的生命微微的泛起了黃色,像父親老去的臉。
火紙在奶奶的墳前燃燒,火焰化作青煙一股,散開了,鉆進墳頭的絲茅草中,被草莖分割,又一縷縷地飄向空中。父親看了看,對著五歲的小侄女說:“王子玉,快來給老爺爺、老奶奶磕頭。”小侄女一臉的不愿意,爬上一棵橘子樹望著父親笑:“駕!我的馬兒快快跑!跑到河邊洗個澡!駕!駕!”
父親笑了,滿臉的褶皺,突然蕩開了一朵雪一般的浪花。
母親也跟著笑,只是很快,母親的臉垮了下來:“王子玉!你是不是不聽話?小心我的黃荊條子不饒人哈!”。
父親拿起彎刀,在墳頭上砍去一年前生長的絲茅草和椑葉樹,一邊收拾一邊說:“狗日的,絲茅草命賤,年年割,年年長?!?br />
父親的手,太厚實,長滿了老繭,所以絲茅草葉的鋸齒,割不破父親的手掌。我有很多年沒有被父親牽過手了——我怕,我的手一放在他的手掌里,除了溫暖,更有一種刺痛。
那時候,秋收后的山坡,各種野草和雜樹已經(jīng)清理完了。奶奶說,得種上一季豌豆在那里。于是大鋤頭挖開一堆土,露出亂七八糟的草根來,然后她俯下身去,撿一把細細的根,抖去多余的泥巴,放在圍腰里。奶奶用圍腰包住那些根,用力地摩擦,附在根上的泥巴全沒有了,露出一些白白嫩嫩的莖來。
第一次見那種草根,我以為是一把雪白的豆芽。奶奶把一截根放在我的嘴里——“嚼,加勁嚼!”一種泥土的清新帶著微微的甜意,在我的嘴里縈繞、亂竄。第一次明白:土地深處埋葬的一種草根,它是甜的。
奶奶拄著鋤柄,立在一邊笑:“絲茅草的根多,矮子婆娘的心多,遭了!勇娃兒以后要娶一個矮子婆娘!”我低頭不語,奶奶便“咯咯”地笑出聲來,直到咳嗽才停止。
母親在墳頭一邊燒紙一邊念叨:“你們老人家要保佑我們?nèi)胰松砜盗 倌觊L壽哈;要保佑兒孫們多找錢,順順息息?!?br />
火紙的灰被風卷起,到處亂飛:飛進墳頭的石縫中,雜草叢里,橘子樹葉上……有一兩片,已經(jīng)飛到空中,飄飄蕩蕩地,很快便看不見了。
三弟望著母親笑:“媽!爺爺奶奶曉得了,你看那火紙灰都飛上天了?!?br />
母親不說話,只是說:“你們爺爺奶奶年輕時,嫌貧愛富,最偏心,——吃肉時分坨坨,你幺爸最小,吃得最多,我和你老漢算是整個勞動力,卻吃得最少,所以沒等你大哥出生,我們便分了家。”
于是我便追問:“那時候,爺爺奶奶又吃多少?”母親不說話了,彎腰低頭下去,又在墳前添了一刀紙。
三
三弟找了一根樹枝,把長錢一端繞在樹枝一頭,準備把它插在墳頭上,母親嫌樹枝太短,自己去找了一根長長的黃荊樹來,一邊去除樹枝的分叉,一面笑著說:“這條子,又直又長,插起才像樣子嘛?!?br />
家里打長錢的鐵鏨子,早已經(jīng)埋在老屋倒塌的墻泥巴里了,也許已經(jīng)化成一小堆紅色的泥土?,F(xiàn)在的長錢,不過是一些塑料做的花花,好看,卻不正經(jīng)。
那時候,奶奶會買來一些彩色的草紙,顏色以黃白青為主,然后裁成手掌寬,約兩尺長的條形,又把幾種顏色的紙條重疊起來,再對折,用鏨子的刀口,沿著紙的邊沿,左右交錯地打上小孔。掛青時,用棍子夾住疊好的紙條一端,抖散了,插在墳頭,于是白的、黃的、青的,在墳頭飄蕩起來,和春花一起舞蹈。
奶奶從不與我們?nèi)ド狡聮烨?,但所有的祭品都是她準備的,——山坡上有多少個墳頭,每一個墳頭燒多少香,點幾炷蠟,燒幾刀火紙,在奶奶的心里,一目了然。
母親年輕,記不住這些事。
奶奶死的時候,孩子鯽魚剛剛出生在重慶,我和母親為了照顧孩子,沒有送奶奶最后一程,所以在人生的經(jīng)歷上,母親和我總少了一些閱歷。
母親說奶奶太偏心,死時只給她留下一件舊得發(fā)霉的老棉衣作為眼目。后來她在清理那件舊棉衣時,居然翻出了六角錢,所以母親說這十幾年來,一直過得很順利。
父親說爺爺奶奶的墳頭只需要插兩根長錢,而母親卻堅持要插三根,父親沒有辦法,他這一輩子都沒有扭過母親,在母親面前,他輸了一輩子的尊嚴。
三弟終于把三根長錢插在了墳頭上。
春風吹來,荒草凄凄喃語,長錢迎風飄舞,在眼前,青的、紫的、黃的、白的……
都是一片新綠!
2024年3月24日于風嶺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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