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鞠躬盡瘁
　　
　　 吳廠長剛來廠時是分配來的大學生，在一個車間是見習技術(shù)員，兼職車間安全員。
　　 老宋對他的印象并不好，因為，這個人頭發(fā)總是亂糟糟的，衣領(lǐng)總是不整，甚至于經(jīng)常全身的衣服都不整，穿的翻毛勞保皮鞋，也不系鞋帶，鞋帶拖在地上，顯得人松襠尿褲的。
　　 不拘小節(jié)的人是存在的，不是僅因為這一點，老宋看不上他，是因為他對安全管理工作也是馬馬虎虎的，撥一撥，轉(zhuǎn)一轉(zhuǎn)，沒有主動精神不說，就是搪塞，老宋做為安監(jiān)處的人，沒少批評他。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人家轉(zhuǎn)為正式技術(shù)員、工程師，不但很順利，還很快提了車間副主任、主任，又提為副總工程師、總工程師、副廠長，令老宋大跌眼鏡！
　　 吳當上了副廠長后，一切都變了，雖然還是有些水當尿褲的樣子，但比以前整齊多了，當然是早就開始變了，當上領(lǐng)導以后，不注意個人形象是不行的。
　　 但工作態(tài)度和作風也變了，比如對安監(jiān)處的工作，虛心得很，對老宋很尊敬。
　　 要知道，吳副廠長當時的權(quán)力相當大，分管生產(chǎn)、安監(jiān)、勞資、質(zhì)保、財務、供應、設(shè)備、機動處的工作，發(fā)號施令是應該的，但給所有人的印象卻是謙虛謹慎，老宋曾有一度覺得，是不是自己曾看走眼了？
　　 在老宋內(nèi)退離廠時，當然要去跟吳副廠長告別的。
　　 吳副廠長說：“這也挺好，聽說你要自己辦公司，鋼材上的事可以跟供應處每天互發(fā)個傳真，廠子缺什么、要什么東西，你就弄唄?！?br />　　 當時，供應處李處長正好也在場，也答應了。
　　 老宋當時真有些感動，甚至于是激動，認為吳副廠長這個人真不錯。
　　 老宋由于沒有資金，回家后，只能開了個咨詢服務類公司，包括對鋼材交易的中介服務，掙點中介費，期望通過這樣來了解市場、積累點資金，再圖擴大經(jīng)營。
　　 他對廠子可不能隨便中介，得遇到合適的東西，才能跟廠子說，所以，開公司剛開始的一段時間，他并沒有跟廠子聯(lián)系業(yè)務。
　　 但他是留心的，如果碰到好業(yè)務，他會跟廠子做的，他覺得，自己掙錢是小事，能有給廠子帶來好處的業(yè)務，才是他最開心的。
　　 終于有幾次業(yè)務適合跟廠子做了，他就給供應處打電話，可李處長卻說：“你真以為吳副廠長能同意跟你做生意呀？不可能的事兒?！?br />　　 老宋說：“什么生意適合跟廠子做，我有考慮，這批鋼材質(zhì)量好，價格便宜，操作方便，廠子也正用，這樣的機會可不多?！?br />　　 李處長說：“你就死了心吧，再便宜，廠子再正用，吳副廠長也不會同意做的?！?br />　　 老宋當時很納悶？想想，似乎想明白了，供應處自己是鐵板一塊呀，別看吳副廠長那么說了，可人家根本就不容許別人在業(yè)務上插手。
　　 所以，老宋的公司都經(jīng)營一年了，也沒有跟廠子做過一筆生意，但有一個做更大生意的機會出現(xiàn)了。
　　 經(jīng)過一年的經(jīng)營，老宋公司經(jīng)營的路子越來越寬，跟武鋼的一家大經(jīng)銷公司建立了業(yè)務關(guān)系，這家公司知道了老宋的背景后，為打開一個新的銷售渠道，跟老宋商量，設(shè)計了一個相當誘人的銷售方案。
　　 如老宋所在的廠，經(jīng)常需要什么樣的鋼材，可以先由老宋的公司、原來的廠、這家經(jīng)銷公司、武鋼，四家簽訂一個長期供貨合作合同，在不用先付款的情況下，就可以先進行供貨，總數(shù)額不能超過5000噸，再供貨，只結(jié)算后供貨的款，可以一直采用這種供貨方式，直到不再合作，再全部結(jié)算。而且價格低于從別的鋼廠的采購價，也都是國標，質(zhì)量有保證，大廠都有鐵路專用線，貨直接運進廠，沒有其它短途運輸和吊裝等任何其它費用。
　　 當時的廠子早已虧損，但還得維持一定的生產(chǎn)，因為好容易在市場上拿到了一些訂單，必須按期交貨，最愁的就是沒有資金買原材料，老宋提供的這個新供貨渠道，對廠子來說，應該是求之不得的。雖然廠子已辦了兩個小軋鋼廠，但沒有搞起來，即使搞起來了，也只能是解決一部分小材料，大型鋼材還是需要外購的。
　　 老宋也覺得，這樣的供貨方式，對廠子極其有利，廠子肯定能同意，自己的公司只少加點中介費就行了，所以，他先給吳副廠長打了個電話，如果能行，具體的合同細節(jié)與運作，他去廠子再詳細談。
　　 老宋這個人是從不壞別人的事的，對供應處自己鐵板一塊的事兒，一直沒有跟吳副廠長說過，這一次，他認為，只能跟吳副廠長直接談了。
　　 但令老宋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在電話里剛說了個事情的開頭，吳副廠長就立刻打斷了他的話，厲聲說：“我為什么要讓你掙錢？為什么要讓你掙錢？為什么要讓你掙錢？”
　　 同樣的話連說了3遍，其它的根本就不談，就把電話掛斷了！
　　 老宋聽了目瞪口呆！也莫名其妙？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但生意確實對廠子有利，他不想讓廠子錯過這個機會，就專門去了一趟廠子，準備跟吳副廠長再好好地談一談，他離廠后，這還是第一次回廠，對廠子一年多的變化并不了解。
　　 當他跟吳副廠長再次說這事的時候，吳副廠長還是不容他多說，搶過話頭還是那句話：“我為什么讓你掙錢？為什么讓你掙錢？為什么讓你掙錢？”
　　 又是連說了3遍，而且是從吳副廠長辦公室的椅子上站起來，用右手食指點著老宋的腦門，瞪著眼睛，噴著吐沫，厲聲說的！
　　 說完，又甩下一句話：“我還有事，沒有時間搭理你！”轉(zhuǎn)身開門走了！
　　 老宋還是目瞪口呆！更加莫名其妙！？
　　 過后，一些情況就慢慢地搞清楚了。
　　 老宋的身體確實不行了，在公司干到一年半的時候，掙了幾筆不大不小的錢，最可喜的是，眼寬了，對市場有了更多的了解，與很多鋼廠、用戶、經(jīng)銷商建立了聯(lián)系，還有對其它行業(yè)的接觸。但正準備擴大經(jīng)營時，突然心臟病加劇了，開始猛烈地偷停，病得很嚴重，不得不中斷了經(jīng)營。
　　 經(jīng)徹底的診察，老宋心臟的瓣膜原來已發(fā)生病變，心功能效率只能達到50%，已經(jīng)不能干任何工作了，但經(jīng)過救治，病情如不急速發(fā)展，按他自己的話說，還能夠茍延殘喘。
　　 從此，他什么也干不了了，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內(nèi)退在家的老頭，而且是重病在身的破老頭，連原想為自己撲騰2、3年都沒有達到。但在不犯病時，個人生活自理不成問題，他當然不能整天躺在病床上，而是經(jīng)常下樓，跟內(nèi)退和正常退休的老同志們嘮嘮嗑。
　　 可別小看了這幫退休的人，信息量還是很大的，廠子、社會、方方面面，無所不知，無所不議，如吳副廠長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還有廠子的很多事情，老宋從過去的不完全知道，變成了基本都知道了。
　　 原來，吳副廠長有個親屬在大主管局當官，雖然其本人能力和表現(xiàn)一般，但仕途卻極其順利，他逐級當上領(lǐng)導后，不是對老宋一個人謙恭，而是對所有的人都表現(xiàn)得恭恭敬敬。為什么這么做呢？因為，他那個當官的親屬告誡他，必須在表面上要謙虛謹慎，這樣才能贏得人們的好感，才有利于其親屬進一步把他拽起來。
　　 但有些人有得意忘形的時候，有些事是他自己在喝酒后吐露出來的。當然，他不能亂吐露，只吐露給親近的人，可親近的人還有另外的親近圈子，這樣，外人才逐漸知道了一些真相。
　　 供應處李處長后來也退休了，他不算是吳副廠長親近的人，但有些事情比老宋知道得多，對老宋解釋了當年的事情。
　　 在那時，吳副廠長還處在蟄伏期，正在裝謙恭，所以說出老宋可以跟廠子做生意那番話。其實，吳副廠長雖然在蟄伏期，所作所為不敢明目張膽，但在暗地里，把供應處等要害部門把持得很緊，別人不知道，李處長是知道的，不可能跟老宋做生意，他說讓老宋跟廠子做生意，也有故意的成分，就是玩弄老宋。
　　 老宋內(nèi)退后，廠子形勢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吳副廠長那個親屬竟然來到了廠子，當上了黨、政一把手，這下吳副廠長不再偽裝了，搖身一變，露出了本來面目，開始飛揚跋扈、目空一切、肆無忌憚！
　　 他不僅是開始專橫、武斷，還跟那個親屬廠長同謀，大量侵吞了廠子資產(chǎn)，當然，有的部門負責人也被他們同化了，變成了親近的人，所以他敢胡作非為。
　　 吳副廠長在酒桌上就曾毫無顧忌地說過：“現(xiàn)在的當官的，哪個都夠槍斃的，包括我?！?br />　　 親近的人提醒他，不能亂說。
　　 他竟說道：“怕什么？我說我殺人了，公安來抓我呀，可有用嗎？證據(jù)在哪里？現(xiàn)在司法講究證據(jù)，對我們這些智商高的人來說，永遠不用害怕?！?br />　　 的確，司法機關(guān)有時是蒼白無力的，比如明知吳副廠長貪污了，但要想通過人家做的精細假賬查到證據(jù)，比登天還難，廠審計室就是擺設(shè)，平時根本就是失職，在關(guān)鍵時刻也拿不出證據(jù)。
　　 老宋有病后，仍然去了廠子幾次，就是想看看，有沒有要辦的什么大事，也有偶然碰到吳副廠長的時候。這時候的他已經(jīng)不再矜持了，總是對老宋直接挖苦嘲諷，因為老宋曾在早年瞧不起他，他早就懷恨在心了。若換作別人，會躲開吳副廠長，但老宋的性格可不管那個，總是故意針鋒相對。
　　 后來，吳副廠長那個親屬廠長很快又調(diào)走了，把他扶正，他更是肆無忌憚了。
　　 在這個廠最輝煌時，固定資產(chǎn)能達到3億元，現(xiàn)在剩多少不好說，據(jù)說凈值也就幾百萬元了，吳廠長正準備把廠子買下來，所以，老宋那次告訴他，別妄想了，自己已經(jīng)把廠子買下來了。
　　 老宋哪有錢買廠子，都是話趕話說氣話，但吳廠長心驚了！
　　 在國企不斷地改革中，吳廠長早就藏了個心眼，使勁折騰廠子，廠子越破敗越好，料定將來肯定會走賣國有資產(chǎn)這一步，雖然固定資產(chǎn)凈值還有幾百萬元，但加上須善后處理的很多麻煩事，借口花幾十萬元買下廠，不是沒有可能。但老宋那么一說，他有些擔心和著急了，怕精心煮了這么多年的“快熟的鴨子”被別人拿走了。他認為，可能性是有的，邢局長就青睞老宋，備不住早期的操作，在局里早就進行了，于是，他加快了把廠子買到手的操作步伐。
　　
　　 但世界上的有些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意外的情況有時也會發(fā)生，最后，廠子卻被另外一個人搞定了。
　　 這個人叫尺有寬，姓和名都有趣，是復員兵后來分配的，剛開始，在一個車間生產(chǎn)線上當操作工。
　　 老宋對他印象很好，如作業(yè)服從來都是整整齊齊的，所司崗位從來都是干干凈凈的，不像有的人，把崗位和周圍弄得亂糟糟的。對設(shè)備的各種安全防護裝置，也能精心地使用和維護，老宋在平時安全檢查時，如對他說點什么事，都能辦得立立正正的。
　　 老宋當著這個車間的領(lǐng)導沒少夸他，后來，車間就提他做了半脫產(chǎn)安全員，后又全脫產(chǎn)，還管車間的產(chǎn)品質(zhì)量、節(jié)能等工作，不管干什么，都干得很好。
　　 老宋覺得這是個好苗子，就想把他調(diào)入安監(jiān)處，可廠領(lǐng)導不同意，但借用同意了，但干了二年，廠領(lǐng)導就是不同意給編制轉(zhuǎn)正。
　　 那時是1993年，正是下海潮，尺有寬看在廠子里干沒有什么前途，就毅然下海了，剛開始也是搞鋼材交易，就是“對縫”，結(jié)果真掙著錢了！
　　 有錢后，尺有寬開始搞實體，買下了一個小軋鋼廠，由于經(jīng)營有方，規(guī)模越做越大，最后擁有了好幾個中、小型軋鋼廠，還創(chuàng)辦了一個很大的貿(mào)易公司，不僅是搞鋼材，什么物資都搞，成了一個成功的大老板。
　　 世界上千里馬雖然少，但畢竟還是有的，缺少的是伯樂，老宋和尺有寬當年的關(guān)系，其實也是伯樂和千里馬的關(guān)系。盡管尺有寬這匹千里馬沒有被廠子重用，但對老宋還是感激的，對他有好感、敬佩感，不僅是因為青睞自己，更因為老宋是個正直的人，為廠子的發(fā)展盡心盡力。
　　 對廠子越來越破敗、吳廠長處心積慮地要買下這個廠、老宋方方面面的事兒，尺有寬當然是知道的，他也是一個正直的人，對曾待過的廠子懷有感情，就決定拿下這個廠，不讓吳廠長的陰謀得逞。
　　 在這時候，根據(jù)主管局的精神，廠子面臨兩個選擇，一是變成混合所有制，二是干脆賣掉，卸下這個包袱，尺有寬決定走與吳廠長不同的道路。
　　 他去了主管局，說明了自己的意思，并開出了對廠子極其有利的條件。如廠子方面可以占股份51%，擁有主導權(quán)，擔任董事長一職，余下的股份自己占有，或主管局再找?guī)讉€股東也可以，但自己必須是第二大股東，擔任總經(jīng)理一職，主管經(jīng)營上的事兒。
　　 這樣的條件主管局當然同意了，廠子最后就變成了混合制企業(yè)，經(jīng)營大權(quán)被尺有寬抓在了手里。
　　 他下一步的想法是，對現(xiàn)有情況進行鞏固和牢固，如廠子變成公司后，主業(yè)在市場上仍然要占據(jù)一席之地，然后逐漸再塑輝煌。同時進行多種經(jīng)營開發(fā)，最后把公司變成一個集團公司，他要為尚在職的職工和退休職工謀福利，有條件后，還要為在減員增效時辭退的人員補福利。
　　 還別說，尺有寬還真有兩下子，公司經(jīng)營很快就有了起色。
　　 而吳廠長，還有他那個親屬及親近的人，在有關(guān)方面的努力下，終于被抓住了一些他們犯罪的證據(jù)，把他們控制了起來，在后續(xù)的繼續(xù)辦案中，會發(fā)現(xiàn)他們越來越多的犯罪證據(jù)，定會把他們繩之以法。
　　 在這天，尺有寬去看望老宋，因為，老宋終于徹底地倒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了，兩個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還需要說一下，老宋在自己做公司的時候，尺有寬自己的公司經(jīng)營早已經(jīng)成功。盡管如此，兩個人的經(jīng)營聯(lián)系也是有的，尺有寬想幫助老宋的公司盡快地做大做強，因為老宋在單位時，非?？粗刈约?，自己如今出息了，跟老宋當年企業(yè)經(jīng)營策劃思想的啟發(fā)也有關(guān)系，而且，在尺有寬自己的公司經(jīng)營起步時，老宋就曾經(jīng)幫助具體策劃過。
　　 在老宋開公司的前后，他們之間一直都有聯(lián)系，尺有寬準備買下廠子的想法和運作，也是老宋的策劃幫助，老宋甚至說過，自己的錢雖然少，如果需要盡管用，先把廠子救活，將來再無償獻給國家都行。為什么老宋曾經(jīng)敢對吳廠長說，已經(jīng)把廠子買下來了？就因為事實上的運作是存在的。
　　 病床上的老宋，臉上的皺紋全開了，死黑萎縮的肌肉已經(jīng)沒有了張合力，但一雙眼睛突然射出一絲光芒，死死地盯住尺有寬，嘴里微聲地問道：“廠子……哦，公司，怎么樣了？”
　　 尺有寬把手握緊了一些，笑著說：“非常好，有幾個新開工的項目，等您去剪彩呢?！?br />　　 老宋臉上的肌肉雖然笑不起來，但從眼神能看出來，正在開懷大笑！說：“說……說一說，我……聽聽?！?br />　　 尺有寬就開始講廠子里、也就是公司里的事兒……
　　 老宋聽著、聽著，笑著、笑著，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他沒有很快地離去，只是聽到好消息放心了，在昏迷狀態(tài)中享受喜悅……
　　 尺有寬感覺，老宋仿佛已起身，眼睛仍然盯著自己，好像要跟自己到廠子里去，哦，也就是到公司里去看看……
　　 尺有寬回到公司，感覺老宋仿佛確實來了，急切地在廠子里，哦，是在公司里轉(zhuǎn)著 ，轉(zhuǎn)完后，肯定還要給自己提合理化建議……
　　 尺有寬此后，經(jīng)常凝望著辦公室墻上裱糊的一首詩，問道：“有什么建議？您倒是說呀？”
　　 “我知道，您多么想回來，對廠子非常非常的眷戀，一直在眷念……”
　　 “我還知道，只要廠子，哦，就是現(xiàn)在的公司，只要重新搞好了，您的建議就是要把廠子，也就是現(xiàn)在的公司，無償?shù)剡€給國家，那就快回來吧，這個事情我們一起去辦多好……”
　　 這首詩是他曾去老宋家看老宋時看到的，據(jù)說是老宋那天來廠子面審回去后，雖先是累得一頭扎在了床上，然后又掙扎著爬起來，鋪開宣紙，一口氣疾書而成的，他把她要了過來，這是一首“詠愿”詩：
　　 春意盎然傲寒冬，夏日炎炎似我情，秋風瑟瑟無所畏，冬飛勁雪看青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