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風”是詩經(jīng)詩三百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是傳唱至今的地方歌謠，也是民風的文學寫真，其實，國風的旋律一直在響徹，這是我參觀了一處民窯而產(chǎn)生的美感。陶器于今最盛于江西，最盛于景德鎮(zhèn)，根在吉州（吉安）。于是我對陶窯的歷史有了關注。記得《詩經(jīng)·秦風》中出現(xiàn)關于陶器的句子：“於我乎，每食四簋。”簋，是用銅或陶制做的食器。我始終想尋找陶制的簋的樣子，聽取古老的國風在當下繼續(xù)吟唱，看今日國風的寫詩人，怎樣傳承中國的文化之風。
　　
　　 一
　　 秋日的某天，我與先生原打算去永新看“龍源口大捷”的，沒想到半途被一座小民窯系住了腳步。
　　 為什么說“小”呢？因為門面實在寒磣。半圈矮墻，兩根木樁，支著一扇“吱呀”的木門，幾間瓦房孤獨地散落其間，沒有鋪面，沒有廣告，沒有熱鬧的商品展銷，甚至連個招牌和聯(lián)系方式都沒有，若不是門口堆著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陶器，真看不出這里是個陶器廠。他們的沉靜與內(nèi)斂，與“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格格不入。我忍不住為他們的“生意態(tài)度”感到擔憂，同時也產(chǎn)生了巨大的好奇與敬佩。也許這種態(tài)度，是造化，也是一種修煉吧。也是，詩經(jīng)中的國風，本來就不是像華美的“雅頌”題材，不必裝潢出一個門面。我習慣先入為主，我是帶著閱讀一篇《詩經(jīng)》的心情來的，我就用詩的眼光去解讀吧。
　　 還別說，民窯雖“簡單”，但環(huán)境優(yōu)美。廠房依山而建。門前的溪水蓄一汪情深，潺潺地流淌，斑斕的石塊歷歷在目，證明著時光很老。有魚蝦潛游，綠藻浮出。溪岸，有一頭老水牛臥在水草中，無比安詳?shù)乜粗@個塵世。兩棵綠柳垂枝千條，有鳥上下繞枝穿梭，偶展歌喉，呼朋引伴。一棵芭蕉肆無忌憚地抻開著巨大的葉片，恨不能霸占整個空間。左側(cè)一石立起相伴，有一只小花貓拱背縮身蹲在石巔之上，不聞不顧地閉目養(yǎng)神，有一種遠離世俗的超然之姿。右側(cè)有篁竹幾桿，桿細葉茂，或立或橫，七只八只公雞母雞，披一身或紅或白的羽毛，或趴或站，或立橫桿之上，咯咯……喔喔……還有好些桃樹，若逢春日桃花正開，那是一團團火焰，耀人眼目。蝴蝶蘭展著瓣兒，恨不能飛到天上去。牽?；ü闹鶐妥哟抵?。炮仗紅一串串，節(jié)節(jié)攀升，似乎能聽到它們一路“噼里啪啦”的炮仗聲。石蒜花張揚著龍爪，企圖攬下天上的整片云霞。開得最熱烈的當數(shù)月季花，這里一叢，那里一蓬，素白、粉紅、淺紫、金黃……有的夾雜在矮墻中，有的趴在廢棄的陶器上，明艷得讓人心動。我忍不住彎下身子，摸摸這朵，聞聞那株。我家先生是從不在意這些的，這次卻例外，摘下一朵兩朵，別在了我的發(fā)間，他的眼睛里蓄滿著溫情。我嘴上罵著他，心里卻美得很。放眼四望，天上的云朵也仿佛在對著我們?nèi)崛岬匦?。哦，大自然總是如此不吝嗇它的好，把個人間幻化成仙境，讓我們心懷一波又一波的感動。
　　 我樂此不疲地觀賞著窯外的風景，風景并不唯美，但入了我的眼，我想到那些國風的詩句，不也是誕生在這樣的荒野之中嗎？或許，這些風景對于制陶的人，燒窯的人，有著啟迪。他們的創(chuàng)作靈感，一定不是來自饕餮大宴，不是繁華都市。
　　 先生說，主人是要拿這些作樣本，燒制在陶器上的。我覺得也有道理，創(chuàng)作離不開現(xiàn)實，或許這些花草是無意生長，但應該入了陶瓷廠人的眼。
　　
　　 二
　　 其實，真正系住我們的不是這里的自然風景，而是民窯里的“人文風景”。有時侯，我們不得不承認，人比風景更好看，更感人。
　　 民窯的北邊，有機器在嗡嗡作響，我順著聲音望去，原來有人在給陶土加工，做著粉碎工作。三五幾人進進出出，有的在運泥，有的在揀泥，有的在篩泥，有的在磨泥，有的在用水泡泥，有的在練泥……反正，全在與泥打著交道。他們頭上是泥，腳上是泥，渾身上下全是泥。對，他們在與泥共舞?？伤麄兡樕系谋砬閰s看不出嫌棄與厭倦，倒是多了幾分安詳與熱愛。我對陶瓷的制作工序不是很熟悉，但我讀過《天工開物》，知道制瓷工序共計72道，我能感覺到他們的忙碌與辛苦，認真與負責。
　　 72道工序！我連說出工序的名稱都難，不是簡單的重復，而是融入了他們的智慧。我理解了。那些至今還在外面?zhèn)鞒膰L，豈止是經(jīng)過這樣數(shù)量的人的口口相傳才得以成國風絕品的呢。
　　 其實，更引起我注意的是“拉坯”師傅。已經(jīng)是深秋了，天明顯有些涼意，可那師傅光著上身，只是脖子上掛一塊圍裙，渾身上下飽染泥漿，像個大花猴，可他根本不在乎。只見他用力將一大塊泥坯抱在一個大轉(zhuǎn)盤上，將其固定在中心位置，然后用水潤了潤手，將外面抹平，接著開動機器。他一手握拳，在泥坯頂位中間按壓，一手抻開五指，托住外沿，隨著轉(zhuǎn)速慢慢上移，并根據(jù)所要的造型塑出樣子。我還來不及細看，便出來了一個器件。真是驚艷到我了，我忍不住直呼——神了！從器件造型上看，是一個下小，中圓，上收口，并帶有兩個“小耳朵”的酒壇。我湊近仔細打量，坯體的厚薄，流線的弧度，器件的造型，可以說精到了不失微毫。之前，我很喜歡看魔術表演的節(jié)目，很佩服他們的才藝。在此，我覺得這位拉坯師傅就是魔術師，一坨泥，在他手中轉(zhuǎn)幾轉(zhuǎn)就變成了一個精致無比的器件。我久久地站在那里，傻傻地看，微微地笑。心里漾起一波一波的感動與欽佩。師傅看了看我，友好地笑問：“是否想試下？”我心知肚明，這不是表演，這是手藝與藝術的融合，看似輕而易舉的過程，濃縮的卻是日復一日的堅持和鉆研。濃縮的是美學思想，哲學智慧。但我控制不住好奇心，還是想試下。我笑了笑說，好呀，便貼了身過去。我學著師傅的樣子，抱起一坨泥放在了轉(zhuǎn)盤上。盡管師傅在旁邊反復地教我，先生也在旁邊輔助，可我還是手忙腳亂做得不成樣子，不是這里漏泥了，就是那里垮塌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了十多分鐘，還是一坨泥。這下，我尷尬了，也泄氣了。師傅似乎看出了我的窘態(tài)，笑著安慰道：“沒什么，我只是手法熟練而已?！睅煾颠@話說得禪意十足，我心里再一次感動、欽佩，同時也感到了幾分輕松。
　　 是啊，每一件陶品都是他的國風，一件就是一首詩。詩人是用筆在紙張上寫詩，他是以泥巴為筆墨，在生活的底色上創(chuàng)作詩歌。
　　
　　 三
　　 我們?nèi)サ臅r候，正巧趕在準備裝窯，窯門洞開。窯，與我之前在老家見過的磚瓦窯的造型完全不同。磚瓦窯是高高隆起，像個饅頭狀。而陶窯如一條巨龍伏臥在地，長約30米，高約6米。窯床至少有200多平方米?？瓷先鈩莅蹴纭８G體上方建有窯棚，木質(zhì)梁架，泥瓦覆蓋。應該是用來遮風擋雨的。我想進入看個究竟，又怕礙了工人們的手腳。確切地說，我對陶窯是懷有敬畏之心的，它在我眼里是莊嚴的，是一座圣潔的宮殿，我若輕易踏入，感覺是一種褻瀆。于是，我和先生站在不遠處靜靜地觀望。沒想到一位年逾古稀之年的老師傅卻對我們說，想看就進去看看吧，不礙事的。我沒想到這里的人一個個都那么開明爽朗。我向那個老師傅投去了感謝的目光，便懷著無比虔誠的心跟隨著深入了陶窯的肚腹中。
　　 長長的窯道，擺著一件件要燒制的陶器。詩人們把自己的詩歌寫在箋紙上，而燒窯的師傅則像詩人等待他們筆下的字一樣，把泥陶擺在了長長的窯道上，接受一次火的洗禮，這豈是“拈斷數(shù)莖須”的功夫可比的呢。
　　 窯內(nèi)，長長的斜坡狀，隧道似的，仿佛是拉長的一個長長的、幽幽的夢。窯身內(nèi)壁以耐火紅磚砌成拱形，地面是青磚鋪就，頂端有點點光亮漏下，斑駁如游魚。若輕碰某處，會發(fā)出長長的回音。地上擺著一層匣缽。師傅告訴我們這些是放生坯用的，為了防止碰撞和滾動。他還說，為了減少粘連，匣缽里要放入支釘。說話間，他拿起一個給我們看。哦，那支釘芝麻大小，若不是師傅告訴我它的作用，我還真不把它放在眼里。有時侯，小東西，起大作用啊。我心里感慨道。他還告訴我們，每放完一層，又疊加一層，直到窯頂……我們和老師傅從窯頭走到窯尾，我每走一步，都很小心翼翼，我生怕我的魯莽沖撞了什么。里面的構(gòu)架其實很簡陋，甚至可以用粗糙來形容，但我總感覺有一股神圣的力量讓我肅然起敬。因為我知道，我們所用的陶器，不管或粗或精，或華美或簡樸，都是這窯體歷經(jīng)烈火燎焠而成的。對，她是陶器的搖籃，不，應該是母體，是她孕育了陶器鮮活的生命。
　　 我?guī)е袆优c不舍離開窯洞，雖然沒有看見什么異樣之處，在常人眼里，里面確實也沒什么，可我腦海里，總是不自覺地形成一幅幅神秘的畫卷，想像著師傅是怎樣裝窯，怎樣燒窯。想像著一個個土坯，在窯火的燎燒下怎樣蛻變成一個個精美的陶器。
　　 就像把詩歌印刷在紙上一樣，變成鉛字，可能更容易些，而變成陶器作品，就不是那么簡單的了，但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是懷著一個夢想，創(chuàng)作出精品。
　　
　　 四
　　 窯外不遠處，堆積著大大小小的陶器。有酒壇、花盆、火缽、罐子、腌菜壇，水缸，甚至還有燭臺……大的器件有幾抱粗，一米高。小的器件只有拳頭大小，玲瓏可愛。離這堆陶器不遠處，同樣堆了一堆，差不多有半山之高，我近身一看，原來全是殘次品。這下，我震驚了，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廢品？老師傅告訴我，在燒制過程中，稍有不慎就會前功盡棄，造成許多廢品，甚至一窯全廢。老師傅說這些話時，坐在一棵苦楝樹下，淡定而從容地吸著旱煙。聽了老師傅的話。我卻不淡定了，因為我之前與拉坯師傅聊過，一窯貨下來差不多要花費全廠工人大半年的時間。如果一窯全廢，就是意味著全廠工人半年白干。這，換成誰能淡定從容？老師傅的淡定從容是從何而來的？難道與生俱來？這，讓我費解！是呀，多數(shù)人只關注商店里或展覽館里精美的瓷器，有誰在意這些廢品？可它們的問世，同樣也是出于巧匠們精心創(chuàng)造，同樣經(jīng)過72道工序的磨勵！可它們卻淪為廢品！
　　 這些廢品，沒有了意義嗎？我這樣問。其實，我的這種簡單思維，根本不能理解燒窯師傅的心思的。他們每天都要面對一些廢品，從中接受經(jīng)驗教訓，琢磨出燒制精品的法門。詩人寫詩，寫不好，就將稿紙一團，擲入紙簍，而燒陶的人，卻不是這樣輕率，他們要從廢品上找到精品的理由。
　　 當我再次望向老師傅時，他身后靠的那棵苦楝樹正掛著滿樹滿樹的綠果在陽光下眨著眼睛。我突然想起什么，因為“苦楝”與“苦戀”和“苦憐”是諧音，在我們這一帶，門前屋后是忌諱栽種的。老師傅仿佛看出了我的心事，同樣淡定從容地笑說：我爸爸手上栽種的，他老人家喜歡。一句“喜歡”，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忍不住坐過去，與他攀談起來。
　　 原來這位老師傅是這個廠的老主人。這個窯廠是他祖上傳下來的，在這里干活的全是他的兄弟姐妹和兒孫們。他說，他曾祖父，祖父就干這個，可惜在他父親這輩沒干多久就被卷入一場動亂中，被迫?；鹆?。說這話時，他眼神變得幽遠、迷離、憂郁。他喃喃地說：上面說他犯事了，那么率真爽朗的人，怎么說他犯事了呢……他說此話時，神情有一種生命線索被中斷之痛。他接著又說，這些年，我總算續(xù)上火了。老師傅的話，我有點似懂非懂，我想追問，但話到嘴邊，又咽了，我感到我沒有資格向這位老人家提問，我更感覺我的提問也許是一把劍，會重新挑開他的陳年傷疤。但我能感覺到他所遭受的苦難是難以盡述的。我試探著問：“現(xiàn)在干這個賺錢嗎？”他一反剛才憂郁神情，變得明朗起來：“目前談不上賺錢，能維持就不錯了，不過這手藝能傳下去，我就慶幸了，那是我祖上，我父親的心愿?！闭f話間，他索性站了起來，指著周圍一大片山特別自豪地說：“這一片山，我祖輩上就勘探好了，全部是上等陶土，有些陶廠制陶還要去別的地方開采，我自家門囗就有，多方便??！”我順著他指得方向望去，一座一座的山或高或低，或胖或瘦，有的裸露著巖石，有的披一身紅葉或綠葉做的衣裳，時有一抹艷紅或金黃跳入眼睛，它們手挽手，肩并肩，斑斕如油畫。我突然擔心起民窯的存在是否會破壞環(huán)境。原來我的擔心是多余的。陶瓷一直以來都是我國的一種重要文化遺產(chǎn)，是中國悠久歷史文化的“根”與“魂”，發(fā)展陶業(yè)，有著歷史與現(xiàn)實價值，為了保護中國傳統(tǒng)文化，政府特別支持，不但不干涉，而且還鼓勵！老師傅的話匣子一經(jīng)打開，便滔滔不絕，從苦楝樹上灑下的陽光，把他的聲音染得金光燦爛的，幸福和快樂從他那褶皺如核桃的臉上全跑了出來，他話說得急，有時蹦出當?shù)卦?，我聽不懂，但我不住地點頭。我還聽見他說：“到底是時代好啊，這不，我孫子前兩年考上大學了，學的就是陶瓷專業(yè)?！蔽冶凰那榫w感染著，那會兒，他有坐擁全世界的自豪。他在自豪著什么，或是在炫耀著什么，一定的。我喜歡這種自豪，我喜歡這種炫耀。繼承了祖業(yè)，確切地說傳承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怎不值得自豪與炫耀？
　　 老師傅提到了他的祖輩，其實，他的先人應該是更遠的時代，完全可以上溯到《詩經(jīng)》的時代，古老的文化傳統(tǒng)，并非家族的繁衍一條線索，他的根扎到華夏這塊土地上，鋪展的面積很大。
　　 我再次注目那株苦楝樹，苦苦地“戀”這一座窯，和眼前這位老手藝人，有著多么相似的情懷??！老師傅不必有什么人支持，這棵樹就是他的信仰力量。
　　 太陽偏西了，我該起身離開了。老師傅跟我揮手，又滔滔說了些什么。我先生翻譯給我聽，他說的是，以后再來，他孫子馬上大學畢業(yè)了，這里一定能燒出更多更好看的陶瓷。我在心里默默地答，會的，我一定會再來的。
　　 那夜，我做夢了，夢見民窯里的那棵苦楝樹開著一樹一樹的紫花，流光溢彩，而老師傅的孫兒也學成歸來，啟動著窯火，窯火熊熊燃燒，與日月同輝。
　　 我還是想到了那個“簋”字，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器型呢？不得而知，老師傅也不知。簋已經(jīng)萬變，已經(jīng)繁衍出萬千模樣。我相信，老師傅的后代，一定會帶著求索的欲望，去研究發(fā)現(xiàn)，找到這條變化的線索的。
　　 國風的生命力，永遠在民間。我更期待新版的國風，唱得更響徹。窯人的國風是在火窯里燃燒，燃燒就是他們的傳唱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