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乍暖還寒，大地上五彩繽紛的花朵，還未露出醉人的嫣然笑靨。但陽坡臉兒上羞羞答答的小草，卻不再遮掩起暖意融融的鵝黃笑臉；河畔多情的垂柳，也在和煦的春風(fēng)里婆娑起舞著，她像春天浪漫的使者，向我們脈脈含情地招手致意……
　　 溫暖的春天，正是孕育花蕾最美的時節(jié)。我是喜歡養(yǎng)花的人，尤其偏愛那些紅艷如火般的花兒。熱愛生活的人，他的內(nèi)心世界總需要火紅的花朵，那是生命中燃燒的火焰。
　　 眼下，露天的各種花木才剛剛開始萌芽，而我家溫暖的室內(nèi)，卻早已是鮮花怒放的春天。我凝視著爭奇斗艷的花朵，靜靜地想：花兒是不是也有靈性？是不是也知我心？不然，她為什么會早早地綻放，為人間預(yù)支著春意？
　　
　　 一
　　 二〇二三年的冬季，我們把耄耋之年的老娘接到了自己的新居。老娘的房間二十幾平米，陽光充足，寬敞明亮，很有幾分舒適安逸的感覺。在老娘臥室的一隅，擺放著兩盆并不惹眼的花，一盆是還未長大的君子蘭，它葉片肥厚，蔥綠惹人，活脫脫像個招人喜愛的胖娃娃。另一盆是長壽花，看樣子已經(jīng)生長了許多年，硬朗的枝條灑脫地伸向盆外，葉片的邊緣印著些許的暗紅色，顯出一副蒼老而又疲憊的模樣。但每當(dāng)太陽升起，燦爛的陽光去擁抱它，長壽花就會打起精神，努力地向上攀緣。
　　 春節(jié)過后，老娘臥室的那盆長壽花居然綻開了。開得挨挨擠擠，紅紅艷艷，真有幾分無意苦爭春的感覺。
　　 瘦骨嶙峋的老娘，非常喜歡臥室里的那盆長壽花。我常發(fā)現(xiàn)，她獨自呆呆地看著那盆花，仿佛在和她無聲地交談，訴說著自己的許多心事。
　　 從老娘愜意的眼神里，我能看得出，她很喜歡我家新居的環(huán)境：一個人一個敞亮的房間，一個人一張精致的雕花大木床，一個人一個歐派紅木大衣柜，一個人一盞智能自控光線柔和的吸頂燈，一個人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有時候她真像一個貪睡的孩子，蜷縮著身軀，慵懶地躺在大床上，直到早上八九點鐘，有溫暖的陽光去熱烈地?fù)肀?。有人說，她是一個有造化的老太太。老娘從來不會反駁別人的這種說法，只是顫顫巍巍地雙手合十，然后微微地一笑。在她微笑的瞬間，老娘消瘦的臉頰上，就像有幾朵小小紅艷的長壽花在隱隱浮動。
　　 老娘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人，吃過很多苦，受過許多磨難。解放前，她為躲避日本鬼子和土匪的襲擾，跟著跑返的人群一路向北，躲進了幽深的山洞。步入新中國之后，她為當(dāng)年的“大躍進”和“學(xué)大寨”奉獻過自己的青春年華。如今，日子好過了，老娘卻什么要求也沒有了。她是最懂得感恩生活的人。其實，這個時代，對于老娘這樣羸弱的老人來說，只要能有一個安靜、溫暖、舒適的居所，她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至于吃穿那些瑣事，她都從來不會放在心上。
　　 然而，我還是最擔(dān)心老娘的一日三餐問題。在我眼里，老娘心中的所謂瑣事小事，其實都是大事。每天清晨，我會早早起床，親自動手為她老人家做只屬于她的那一份早餐。
　　 老太太的早餐其實很簡單，但膳食結(jié)構(gòu)總要均衡合理。令我最為頭疼的是，她的牙齒早已全部脫落，又不情愿去戴一口假牙。冥思苦想，早餐的事只能是熬粥，或者做雞蛋面湯。
　　 做雞蛋面湯需要提前把面醒好，那樣操作起來會得心應(yīng)手。我喜歡把醒好的面團搟成薄片，然后在面片上劃上幾刀，再拾起面皮抻拉，將它拉成薄如蟬翼的樣子，也好讓老娘入口即化。但老婆總說我將面抻得太薄，嫌它沒有一點兒嚼勁兒。她說老人也需要鍛煉一下咬合力，不鍛煉臉部肌肉就會萎縮。雖然老婆不是醫(yī)生，可我還是覺得她說得不無道理。但每每給老娘吃比較硬的食物時，我又于心不忍。在這件事上，我們夫妻之間常常是意見不合，甚至為此喋喋不休地爭吵起來。最后的結(jié)局，還是我向老婆低頭，那場口舌之戰(zhàn)才能得以罷休。在我左右為難的時候，雞蛋面湯自然就少了，粥食會更多些。
　　 熬粥的食材常常會用小米、大米或者玉米渣混合在一起，再加少許山藥、紅棗等。為老娘熬粥時間會更長一些，要多加一點水，別人熬粥要半個小時，我得時間加倍，總想把米粒煮得稀爛，再把粥油熬出來，那樣自己才會安心。
　　 老娘接到我家之后，我就常對老婆說，我們得好好伺候她老人家，老太太一輩子不容易。古人不是說過嗎，“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也?！蔽覀兌际悄赀^半百的人，也是知道感恩的人，更是崇拜懂得孝道的人，豈不怕“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降臨到我們頭上？
　　 一個冬季，一百多個早晨，我為老娘熬過了許多次餐粥，那些時光，都是聽著翻滾的水花鳴奏曲慢慢度過的。說是簡單的熬粥，倒不如說是用心去熬煮光陰。熬煮時光需要耐性，需要功夫，需要溫良的性情。我想，一碗粥到大街上是隨意可以買到的，但孝道的光陰很昂貴，你用金錢，甚至用一生，不是也很難買到嗎？
　　 早上，香噴噴，熱騰騰的雜米粥熬好了，還要為老人家準(zhǔn)備一些軟爛可口的菜肴。細(xì)細(xì)的胡蘿卜絲是紅色的，肥厚的闊葉油菜是綠色的，新鮮的雞蛋餅是黃色的，香味濃郁的火腿腸是粉色的，熗鍋的大蔥是白色的，有這五顏六色的美食搭配在一起，誰敢說俺老娘的生活是簡單枯燥的？這豐富多樣的味蕾色彩，多像她老人家五彩斑斕的生活??！
　　 一碗金燦燦的米粥放在老娘的餐桌上，一勺蛋白粉也早已被老婆悄悄溶化在軟糯香甜的粥碗里。老人家慢慢地享受著美味的早餐，偶爾還會瞄上一眼床前吐艷的長壽花。無意間，我發(fā)現(xiàn)，原來，她每天早上用餐，都是就著花香！
　　
　　 二
　　 七十多斤的老娘，終于熬過了漫長的冬天。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們會把老娘抱上輪椅，慢慢地?fù)u著她沐浴陽光，就像小時候，她搖著我們，唱著遙遠(yuǎn)動聽的童謠。暖陽下，當(dāng)你為老娘沐浴陽光的時刻，陽光也毫不吝嗇地沐浴了你。溫暖的太陽，寵愛著世間的每一個人。
　　 老娘坐在輪椅上，盡管已是皮包骨，但她清亮有力的眼神，還是給人帶來了不少的希望和慰藉。
　　 來看老娘的人很多，人們看老娘，也看臥室里醒目的長壽花。長壽花開的日子，仿佛是這個冬天最美的時節(jié)?？蠢夏锏娜顺藝u寒問暖之外，也有的帶她喜歡吃的食品，還有的送上一些禮金。老娘的記憶力極好，某月某日是誰的生日，有多少多少天哪個女兒還沒來看她，哪個親友送的什么禮物，她都會記得一清二楚。
　　 老娘總把別人的情記在心上，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們把別人給予她的人情債還回去。當(dāng)她得知我們還不曾給人家還禮時，她那菊花般多皺的臉上，便會顯出一副極不滿意的樣子：“千萬別耽擱了，早點去還人家的情，咱哪兒能讓人家笑話？”
　　 講情分和本分，是老娘固有的特性。細(xì)細(xì)想來，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又怎能少得了情分與本分？老娘沒讀過書，但她也有自己的信仰，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里，卻一直滲透著中華文明的傳統(tǒng)美德。而今，又有多少人只為金錢而失去尊嚴(yán)，失去信仰，丟掉了人情味兒。
　　 老娘在病痛的日子里常說，“我都九十多了，怎么還不死呢？”我說，“閻王爺不知道世上還有您這個人，只有我們才知道，我們咋舍得讓您走？”
　　 老娘的肌肉幾乎萎縮，她的身體健康狀況并不樂觀。每當(dāng)她從臥室的移動馬桶，轉(zhuǎn)向床頭的邊緣時，都會感到非常吃力。她雙腿每向上挪動一步，就像跨過圍墻，翻越屏障一樣艱難。老娘每天重復(fù)著同樣動作的時候，我從她的眼神里，看到的都是不盡的痛苦、無奈與抗?fàn)?。人的生命在病痛面前，顯得是那樣脆弱與無助。
　　 這些天，長壽花開得更艷，真像那首詩中說的：“紅艷秀枝穹，朵小相依映”我多希望那株長壽花只為老娘而開，永遠(yuǎn)綻放在老娘的床頭，綻放在老娘生命的四季。看一眼長壽花，再看一眼老娘那副羸弱的身軀，我的內(nèi)心倏然有種莫名的傷感。
　　
　　 三
　　 其實，我的親生母親，早已在十幾年前就已經(jīng)離我而去，我所說的現(xiàn)在的老娘，正是我的老岳母，她是我老婆的親娘。我和老婆的愛情，經(jīng)過多年的發(fā)展演變，如今已經(jīng)轉(zhuǎn)化成了一種特別的親情。既然岳母是老婆的親娘，又怎能不是我的親娘？
　　 我們這個家族的人，都是懂得感恩，懂得孝道的人。在孝敬老娘這件事上，我做得并不出色。我常常自愧不如我的“擔(dān)兒挑”老王兄弟，他不惜任何代價，為老娘去購買各種各樣的營養(yǎng)品，無怨無悔地跑遍了許多地方，花費了大量的精力財力。特別讓我感動和羨慕的是，他為岳母洗腳就像對待自己的親娘一樣真誠。我更贊賞我的妻弟、妻妹們，他們懷著對老娘感恩的心，用情去關(guān)愛老娘，用心來贍養(yǎng)老娘。
　　 我常常自詡懂得孝道，懂得感恩，懂得人情世故，而在現(xiàn)實面前，我身邊的兄弟姐妹們卻已為我做出了最好的示范?？粗夏?，望著長壽花，我的自責(zé)、我的內(nèi)疚便悄然襲上心頭……
　　 而今，老娘已經(jīng)站在暮色蒼茫的夕陽里，雖說夕陽無限好，但不知道什么時候，她老人家總會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向我們匆匆揮手告別。
　　 老娘臥室的長壽花，依然孤寂地綻放在被人遺忘的角落里，她那小巧可愛的花朵，像點點燃燒的星火一樣，紅得讓人不忍離去。
　　 我真想再去給長壽花澆一次水，施一些肥，也好讓她在夕陽的余暉里，喚起生命的無限活力。
　　 眼前，九十多歲的老娘端坐在輪椅上，就像那株硬朗、頑強不息的長壽花。有長壽花開的日子，才是我們最快樂、最美好、最幸福的日子。
　　
　　 2024·03·10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