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頭天黃昏在海邊軟軟的沙灘上漫步，讓母親走路高一腳低一腳使不上勁，她第二天覺得腿疼，不愿意去太遠的地方游玩。我和母親選擇了離阿玲上班不遠的城市公園散步，因為公園里有供市民種菜的菜園，是鬧市中的世外桃源。我們早早出發(fā)，在開著火紅木棉的斜坡上攀爬，走進玫紅色三角梅花墻的公園一角，就看見了一塊塊菜畦地。
　　 母親迫不及待沖進菜園，籬笆上有開著小紫花的豌豆、四季豆藤蔓，枝葉間掛著四季豆?；h笆旁邊小塊菜畦地有大小不一的西紅柿，長勢喜人的綠油油的韭菜，掐得出水的嫩綠色胡蘿卜葉子，尖尖葉子的苦麻菜……母親在菜畦地慢慢行走，遇到給菜澆水的人就與其攀談。母親很羨慕他們有塊菜地認領(lǐng)，沒事兒就來種菜、澆水，不僅鍛煉了身體，還收獲了各種蔬菜，讓家里的菜籃子更加豐富多彩。
　　 母親自幾年前生病后慢慢康復(fù)，就幾乎很少回老家了，五年前的國慶節(jié)，天高云淡，舅舅帶著我們?nèi)ド徎▓簝杭腊萃夤馄?，剛爬到半山腰，就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種滿紫云英的山埡上全是高聳入云的樹木，以前的菜園地不見蹤影。舅舅拿著鐮刀在前面揮舞砍掉雜草，我們就跟在后面爬山，越往上爬山坡越陡，后來母親因體力不支放棄了繼續(xù)前行。我陪她慢慢下山，在鄰居家休息，等待舅舅他們下山歸來。鄰居家門口的瓜架上結(jié)滿了南瓜、冬瓜，母親說看到這些瓜類，就會想起小時候的菜園。
　　 老家的大江因興修水電站導(dǎo)致上游水位上升，舅舅家的老屋已被淹沒在水中，他們在半山腰的懸崖峭壁上建起了新房。高峽出平湖的景象很美，但也改變了當(dāng)?shù)卮迕竦纳睿郧暗牧继?、菜園、小溪都被江水淹沒，他們只能依地勢開出小塊的菜園地。
　　 去年國慶我們隨母親回到生她養(yǎng)她的老家，她最愛去的是江邊懸崖上的菜園地。舅舅在那巴掌大塊地上種植有苦瓜、扁豆、絲瓜，仲秋季節(jié)，藤蔓上的黃色花朵、紫色花朵和手指般大小的苦瓜成了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大江下游的壺頭山在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當(dāng)年馬援帶領(lǐng)將士休息的山洞也淹沒在江水中。東漢初期，馬援為了平定湘西武陵少數(shù)民族的叛亂，帶著朝廷的使命來到江流湍急的壺頭山邊，部隊將士因地勢險惡被阻隔在灘下兩年之久，靠吃野菜充饑，馬援患病在軍中去世，最后實現(xiàn)了馬革裹尸的誓言。
　　 也許人到遲暮有些許不甘，母親走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不讓我攙扶，沒力氣的她腳踢到巖石，雙膝一跪，膝蓋就被石頭劃破皮了。給她貼上創(chuàng)可貼后，她繼續(xù)在菜園邊徘徊。她說對岸的馬尿溪是她當(dāng)年工作過的地方，那里曾經(jīng)有紀念馬援的伏波廟，馬援被當(dāng)?shù)乩习傩辗Q為伏波將軍，據(jù)說馬尿溪的地名來自于馬援征戰(zhàn)時期。時光流轉(zhuǎn)，云水千年，馬尿溪也消失在水云間。
　　 現(xiàn)在我和母親來到海邊城市公園的菜園，她告訴我什么季節(jié)該種什么菜，口若懸河的她說得頭頭是道。如現(xiàn)在是二十四節(jié)氣的驚蟄，在江南適宜種菠菜、小白菜、茄子、油麥菜、黃瓜、西紅柿、豆角、冬瓜、南瓜、絲瓜、韭菜、豌豆、胡蘿卜、辣椒、大蒜等。蝴蝶在蔬菜葉子上飛舞，這里離海邊近，空氣濕潤，氣候溫暖，四季豆已長在藤蔓上，紅色的、青澀的西紅柿已掛果，是不能以江南的氣候標準來種菜的。母親興奮地摸著藤蔓上的四季豆，說老家還才開始播種呢。
　　 有人說，常與母親聚聚，可以治愈心靈的荒蕪。聽著母親嘮嘮叨叨講述種菜的往事，我的思緒在穿越，仿佛回到山高水遠的老家，看到山腳冉冉升起的裊裊炊煙，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覺得人間煙火氣真能治愈浮躁的心靈。
　　 母親提到她小的時候，外婆做的菜很合胃口，小魚小蝦配上青椒，再炒幾個蔬菜，就是人間美味兒了。那時外婆在井水邊種了各季的蔬菜，最遠的菜園是蓮花埡兒的那塊地。那里樹木參天，經(jīng)常有野豬出沒。紅軍參加二萬五千里長征，渡江時經(jīng)過離下游不遠的渡口，有人謠傳來土匪了，外婆帶著一家老小躲到離那山較近的樹林中去了。第二天下山，發(fā)現(xiàn)家里什么也沒少，才知道紅軍不拿群眾的一針一線，他們是人民的軍隊，紀律嚴明。
　　 母親說，老屋對面山上有個人家很富裕，門樓刻著花紋，一只惡狗守在院子里。他們小時候砍柴經(jīng)過那戶人家，小心謹慎地窺望院內(nèi)，木房子的窗戶刻著花紋，木門上刻著花紋，她已忘了具體是何圖案。她心里恐懼的是那只惡狗撲上來咬人，她嚇得雙腿不停抖動，走路都不聽使喚。
　　 后來解放了，她偶爾上山經(jīng)過那戶人家門前，看看惡狗不在，就往里面張望，院子里鋪著青石板，刷過桐油的木房子經(jīng)過日曬雨淋已經(jīng)泛黑。門前曬谷場的石塊上曬著黃豆，木房子住著兩個老人，據(jù)說他們的兒孫已搬下山居住，只有山上的菜園子依舊種著時令蔬菜。
　　 那時，外婆依然往返于家與蓮花埡兒菜園之間，提著竹籃或背著背簍采摘蔬菜，她好想家門口的菜園更大一些。母親為了不讓更小的弟妹挨餓，出去對岸的馬尿溪工作后，常把節(jié)省的東西送回家。那一年，全國人都在挨餓時，外公因為饑餓病倒了，全身浮腫，不久就撒手人寰。從那以后，外婆磨豆腐后，就開擴菜園地，多種蔬菜，以保一家人不餓肚子。
　　 外婆的勤勞母親看在眼里，她成家后，也開始種蔬菜。我記得母親讓弟弟在一塊空曠處開了菜畦地，種上辣椒、茄子、黃瓜、冬瓜、南瓜等，一到放學(xué)時，我們就去看看蔬菜的長勢，然后才去田間地頭瘋玩。記得有一年菜畦地的蔬菜被拔了，大人們在緊張的氛圍中不敢說什么，過后嘆息說種菜也犯錯了？民以食為天，怎么就不能種蔬菜呢？
　　 我們還小，不知發(fā)生了什么，過幾天就忘了此事。后來能夠種蔬菜時，我們就經(jīng)過棉花地去洗衣服，弟弟挑水去菜畦地，給蔬菜澆水。到了冬天，我們就在堆積的細竹竿上曬太陽，那一捆捆細竹竿是天然的竹床。我們閑得無聊就跳下斜坡挖灶，燒起火過家家。
　　 當(dāng)母親為了給我們積攢學(xué)費養(yǎng)了幾頭豬后，她種了更多的菜。附近的鄰居種植了很多橘子樹，收獲的季節(jié)就去賣橘子，他們經(jīng)濟條件好了，很少種菜，閑暇時就去打麻將。母親一輩子很勤勞，只叮囑我們要好好讀書，不準上牌桌。她雖沒有學(xué)孟母三遷，但對我們要求嚴格，我們很少去鄰居家玩，寒暑假都在家做作業(yè)、看書。
　　 母親曾經(jīng)向鄰居討要了幾塊地，除了蔥蒜、辣椒，種植得最多得的是瓜類、蘿卜和白菜，她計劃著把瓜類煮熟、把菜葉子剁碎喂豬。我工作了后，夜晚回家休息，母親還在忙碌，半夜三更醒來，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她還在剁豬草。母親有好多口頭禪“人窮志不窮”“沒有劃算一世窮”“夜里想起千條路，早上起來奔柱頭（俗語指沒實際行動）”，這些俗語聽起來很普通，卻蘊含著做人的哲理。
　　 母親曾經(jīng)在離家最近的菜園種植了一株芙蓉花，秋末初冬時，芙蓉花一日三變色，給菜園增添了浪漫和詩意。芙蓉花是老家的省花，省城的市花，那時我還表揚母親在菜園栽植這么美的芙蓉花，讓菜園成了花園。芙蓉花讓人想起花蕊夫人的故事，她是五代后蜀孟昶的妃子，被稱為后世花神，因她愛花，孟昶下詔在成都種植了四十里芙蓉花，花開如錦繡鋪滿成都。有天我回家發(fā)現(xiàn)芙蓉樹被砍，很是遺憾。原來母親聽信謠言，說芙蓉花種在菜園不好，遮擋了陽光，影響蔬菜生長，還影響家里的運勢。我覺得菜園見不到嬌艷的芙蓉花好可惜，母親心目中只有種蔬菜和養(yǎng)豬攢學(xué)費的念頭，我也只能在心里嘆息。
　　 時光荏苒，滄海桑田。母親離開老家已經(jīng)十多年了，她常常念叨想回老家，那里才是她的根。在海邊公園的菜園再次見到各類蔬菜，母親感嘆道，這里的氣候打亂了二十四節(jié)氣種菜的規(guī)律，老家的時令蔬菜才播種，這里的已經(jīng)開花結(jié)果，真是冰火兩重天啊。
　　 晚云收，倦鳥歸巢時，我們依依不舍踏上歸途，在車水馬龍中走向煙火俗世。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