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數(shù)尾(微小說)
老瓢走了。工友們議論紛紛,自發(fā)組織去吊唁。坐在工地的翻斗車后斗上,大家七嘴八舌唏噓著老瓢的過往。
老瓢剛來工地時,梳著板寸,雖然稀疏摻雜著些白頭發(fā),但根根直豎站立著,像他的性格一樣。老瓢少言寡語,干活不藏奸,大家都愛和他一起干活。自動配料機料斗里,常常有石頭卡在篩網上。別人都不愿意去拾掇,老瓢不在乎,兩手緊抓住鐵護板,43號的大腳蹬著鐵架,三兩下就爬上去,翻身到料斗里,把大石頭扔出來。打混凝土時,水泥漿噴身上是常有的事兒,甚至頭發(fā)上也有,雖戴著安全帽,鬢角腦后也避免不掉。大家都抱怨著:也不多給開點工資,哪怕加個洗衣粉,護發(fā)素的錢也行呀。老瓢裂出胡子里的一口黃牙,笑著說道:“就是埋汰點,這不比早年純人工輕快多了,對付干吧?!?br />
一天,打更老頭家里老伴病了,急匆匆趕回農村老家了。工頭托門挖窗地找人打更時,老瓢來辦公室問道:“沒人打更,我先頂幾宿吧?!惫ゎ^說:“你白天出力干活,晚上能行嗎?”老瓢回應:“沒問題,年紀大了覺輕,不然,一晚上也睡不多少?!比鄤裎宸瑺幦『?,工頭說:“那你就先頂幾天看看,如果找到合適的,再換你。”
半個多月過去了,也沒來新的更夫。老瓢也就一直白天干活,晚上打更。其實也有來應聘的,都讓工頭打發(fā)走了。他觀察很多天,發(fā)現(xiàn)老瓢和白天干活一樣,晚上打更也實心實意,一會兒出來巡視一圈,一會兒進樓觀察觀察,逢陰雨天,早早把電箱,電機等怕澆的設備蓋得嚴嚴實實,如果半夜有風刮開塑料布,再用細繩捆了又捆。最關鍵的是,他白天晚上雙份工資,就不用像單雇更夫給那些錢,少給些就行,老瓢也不計較,工頭何樂而不為呢。
自從又當上更夫后,老瓢就沒回過家。老伴偶爾來送了幾次飯,又拿些土豆,蘿卜等耐貯的菜。老瓢插上電爐子,用小鋁鍋把切好的土豆塊,白菜片一起燉著吃,很少見葷腥。工友們看著心酸,隔三差五上班時,給帶點自家的包子,餃子等等。這樣一來,老瓢就更實惠了,白天干活時,總搶著干臟活累活。吃飯自己能將就,可剪頭自己不會。時間長了,老瓢想了個招,自己讓工友捎回個剃刀,把頭發(fā)全剃了。自己就能剃,洗頭還方便。每天晚上打更時,自己拿剃刀刮幾下就行。大家開玩笑說:“你這腦袋一剃,成了禿瓢了,哈哈?!崩掀耙膊挥嬢^,開玩笑:“禿瓢風涼,不長虱子,呵呵”。一來二去大家都叫他老瓢了,至于原來的大名付義生,卻沒幾個人記起了。
一次等混凝土罐車時,我和老瓢挨著坐在模板外沿上。我問他:“瓢叔,你天天這么干,晚上再休息不好,太累了,少掙點得了?!彼寻踩蹦孟聛恚诹似ü傻紫?,用手蹭著禿腦殼說:“你嬸兒身子骨不怎么好,孩子送快遞也累,我?guī)椭o孫子弄個上學錢,也能減輕他們負擔?!笨粗请p黢黑的手,我說:“聽說你閨女有錢呀,一個林下參園子幾百萬?!崩掀坝置嗣忸^,望向安全密目網外:“女婿是有幾個錢,可閨女自己沒工作,咱們不能讓閨女為難呀?!睕]說幾句,罐車就拉著長笛開進來了。我起來拽了老瓢一把,他站起戴上安全帽,把帽帶系好,握著振搗棒就往柱子爬上去了……
老瓢的閨女長得太艷了。高根鞋挑著苗條身段,皮衣皮褲金項鏈黑墨鏡,渾身上下透著不屑?!笆?,這行李,鍋碗瓢盆都扔了吧,到山上什么都有。還有小鍋蓋,能收幾十個臺,隨便看?!遍_著豐田大吉普的女婿和閨女長得相反,肚子滾圓,一身肥肉,連后脖梗的肉都好幾層,煉油夠老瓢吃一個月了。穿戴氣質上,兩口子倒合拍,大皮鞋和大金鏈子都反著光,更大一號的墨鏡架在鼻子上,看不見什么眼神。只聽見口氣不?。骸笆?,這里什么也不要,到山上都給你買新的??熳甙?,有兩個兄弟才從深圳回來,在白金會所等我呢?!?br />
老瓢低聲低氣跟著出了工棚,又沖大家伙揮揮手,那口黃牙上下動了動,最終一句話沒說,低頭鉆進了車里。車子卷起塵土,一遛兒煙消失在視線中,人們說不出為老瓢高興,還是為老瓢嘆息。大伙都不明白,一個后到一起的老伴,兩個繼子繼女。五十多歲了連個親生孩子都沒有,老瓢這么拼,圖什么呀!
繞了好幾個山梁,車才開到林下參地的山腳,我的胃被翻斗車顛簸得翻江倒海。也顧不上歇息,大家攀著山道,往老瓢看參的那個窩棚走去。老瓢躺在窩棚前的一個木架上,比在工地時瘦了很多,顴骨都癟著。用他女婿的說法,這上面有大樹遮著,不用搭靈棚。我們依次向老瓢鞠躬行禮,一片片柏葉隨風落下,蓋在老瓢身上。地方太小,又特別陡峭,大伙兒合計行個禮再稍留一會兒,把隨禮給她閨女女婿就回工地吧。工頭開開小木門進入窩棚內,看到一個木板床,床頭一個一尺見方的黑白電視??拷芰喜己拇皯襞?,還有個小桌子,看制作手法,應該是老瓢自己拿破板釘?shù)?。上面有一個發(fā)硬的饅頭,半盤野蔥和半瓶大醬。最奇怪的是還有一小捆不知什么東西,像耗子尾也一樣,還有個小筆記本布滿油漬。工頭翻了幾頁,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八月初一至九月初一,在參床上共摸到44個瞎耗子(也叫鼢鼠,盲鼠,在地下啃食人參等植物根莖)。抓住后打死喂狗,尾巴割下來查數(shù)用,女婿按5元一個算的,給了220元。等下次閨女來,讓她捎給大孫子買好吃的。九月初二至十月初二,共摸到47個瞎耗子……
工頭緊了緊鼻子,退出窩棚說:“大伙兒來看看老付最后一程就行了。工地還忙,我們就先回去吧”
老瓢女婿說:“謝謝你們大老遠跑來,等回縣城我請大家吃飯。我叔在這山上給我看人參園子,我比雇別人給得多,每次上山來都給他買魚買肉。老頭走了,我也得找個像樣的大飯店招待大家伙兒?!惫び褌兗敝彦X給老瓢女婿,工頭嘴一撅:“先下去吧,一會兒再說!”直到大伙兒坐翻斗車顛簸回工地,工頭也沒給我們說不給禮錢的事兒。只是那撅著的嘴唇上,亮晶晶的,和眼睛一樣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