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冷眼熱腸崔志軍(賞析) ——讀散文集《寄往舊寨》隨想
我與志軍只一面之交,那次晚餐,因隨郭凱敏老師一起去考察左權(quán)民歌,文友們在左權(quán)相聚,集體分別送給我們一束花,我首次享受到鮮花掌聲的滋味,內(nèi)心悄悄雀躍了一番,于是,那個夜晚就變成美好的記憶。比郭老師多了一份榮耀的是,我還得到志軍送給我一個洙沙手鏈,我對手飾并不熱衷,他說他經(jīng)營這個,見了我覺得特別親!想做個紀(jì)念。我就是因為這個“親”字收下了。
此后,每看到這串手鏈就想起志軍白白的牙,黑黑的臉膚,笑笑的,很可愛的一個小伙子。有些人沒有什么交往,打眼一見就覺得親,但絕不是親切,就是親。很深的緣分,此感受我也曾有過,所以我和志軍就這么結(jié)緣了。但,至今也不很熟悉。直到翻開他的詩集,我才走進他的心靈。他的詩讓我大吃一驚!滿紙里都寫一個“人”字,這個人在人生的道路上蹣蹣跚跚,從很遙遠(yuǎn)的路那邊走來,一開始是個小黑點,后來越走越大,再后來大到融入天地之間,看不見他本身,只看到訴說經(jīng)歷的文字了。
他的詩很有內(nèi)力,看得出他飽含著說不明道不白的酸楚卻硬硬地扛著日月,從詩中感受到他的生活是有故事的。說他冷眼,是他對世間邪惡的不屑,說他熱腸,是盡管濁世不斷侵害他的心靈,他卻依然一筆一畫創(chuàng)作他大寫的人字。他好幾次都寫到“哭”,我就停下來想,志軍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生活?我曾經(jīng)在一部書中說,人生的意義不是跪而是站。可是志軍詩中的一個“跪”字驚到了我的心!驚得我浮想聯(lián)翩,淚水流出腮邊……
我驚予以志軍寫詩有超常的心智,他的覺受給予他頓悟世間的本質(zhì),他的苦澀會浸洇到心里,像刀片般不動聲色地劃過,滲出細(xì)細(xì)的血痕。他的詩總是那么漫不經(jīng)心,像個冷面人悄悄走來猛然間嚇你一跳。一首詩看似毫無意義的話,不經(jīng)意間跳出一句意外的詩句,頓然驚濤裂岸。他真的是思想透徹的詩人,生活有品位的詩人,不信你看《碎的》,有這么起標(biāo)題的嗎?嗯!他就是這么簡單的兩個字,冷冷地蹦出來,你想他能寫出什么來?“工作臺的燈很亮/哥倆好膠水也是我要的牌子/此刻,剛把一顆鉆石復(fù)歸原位/看到剩下的膠水/環(huán)顧四周,想著再找個破碎的東西/接著用完,可是沒有/不禁苦笑,如果心能掏出來就好了”。他一直在說一件事,而且是閑話,看不出任何詩意,等到最后一句,他“不禁苦笑,如果心能掏出來就好了”。什么感覺?我讀到這里咕一聲咽了口唾沫,差點哽咽。是的,任何器皿,任何物件都有可能修復(fù),心碎了如何修復(fù)?他使用了小說的懸念,相聲抖包袱的手法,出其不意,在你的心尖上刺了一刀,他卻揚長而去了。我忽然想到他在修復(fù)鉆石時,他是什么心情,什么表情,他在有板有眼地做著這件事,或許心正在發(fā)抖,正在心痛不已,也許此刻他正聽到自己的心刷啦啦碎成一片,無法收拾。鉆石好看,但不是他的心,他的心沒有那么硬!前面的“閑話”都是為了最后一句話服務(wù),而這一句話照亮了整首詩!于是“歌倆好”膠水也是他選的品牌,神奇般地告訴你他的心為何碎了,貴于鉆石品質(zhì)卻要用膠水來粘合,但心碎了,掏不出來,無法用物理技術(shù)修復(fù)。如此隨意,卻重如鼓槌搗在心上,看不見痛字,卻痛徹心扉。看不見騙字,我卻知道他受騙了,這就是詩人功力。志軍寫作太機智,太深沉了。比如《把自己放倒》他是這樣表達(dá)生命之病的:
“關(guān)燈,只有夜才是能量/滿滿的復(fù)活藥/把自己放倒,一張床/比任何被它背負(fù)的夢想/都可靠/幾首詩反反復(fù)復(fù)/總也寫不出前路/羨慕荒草,長瘋了也好/羨慕那野兔,野鳥/在草堆里隨便打個窩/遠(yuǎn)離人群/把生活減少到/覓食,繁衍,睡覺”。
生活負(fù)重壓垮了若干人,也許志軍也不例外,他是個寒門子弟,何以不負(fù)重?白天的繁亂就像患了重癥的病人,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誰能踏實而干凈地生活?只有夜晚才有“能量”不受任何人打擾,終于安靜地呆一會兒。也許只有這個時候良知得以回歸,也許是松弛帶來的愉悅。總之,他把自己“放倒”在一張床上,他認(rèn)為這比什么夢想都可靠。在實現(xiàn)夢想時有多費勁,多少事與愿違,多少言不由衷?且結(jié)果無告。而面臨的也許是欺騙,也許是詭術(shù),也許是伎倆。巨大的囚困,使他羨慕瘋長的草,隨地打窩的野禽,他厭倦透了,最后回歸生活的簡約。其實這就是人生必將經(jīng)過的路途,踏過童年的無知,走過青年的刻苦,來到中年的負(fù)重,極早便知人生無非覓食、繁衍、睡覺。我不禁啞然笑了,這鬼小子,他不僅是鬼才,他還是個智者。他用最小的體積,反映了最大的意蘊,他啟示了世人自我療愈的過程。這就是志軍的本事。再比如《致歉》:
“整整一天,在地里揀核桃/九十斤的體重/讓我無法順理成章的蹲下去/一會兒左膝跪地/一會兒右膝跪地/再一會兒,雙膝跪地/這一天,我有時跪樹,有時跪玉米/有時跪油蔡,有時,跪的是一只螞蟻/我知道,是我/向這片土地索求太多/只能用一百八十斤的有罪之軀/反復(fù)向它致歉……”
不知為什么,他的詩總是讓我心疼,心疼他的堅韌,心疼他的自省。一個農(nóng)家子弟,尊嚴(yán)地勞動,尊嚴(yán)地活著,尊嚴(yán)地養(yǎng)命,身體僅僅賺了一點肉,因為沉重,卻頓悟自己索取太多了。他左跪,右跪,只為一百八十斤重的有罪之軀,向萬物萬靈致歉。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白霧,我想到了世間有多少貪官污吏,有多少不勞而獲的蛆蟲,有多少吸血不眨眼的魔獸,他們何曾審視過自己是否有罪?何曾對自己占有過多而愧疚?我親愛的小兄弟,你何罪之有?恐怕在重壓之下,生活也捉襟見肘吧?可你卻如此自律,如此自我審判!在勞動中自省,身體中問罪,反復(fù)致歉,只怕自己多占一丁一點,多么可敬的情懷。設(shè)若這些詩句能讓那些貪得無厭的人看到會是什么感覺,他們會心疼嗎?他們會因此有所收斂嗎?太行山為何巍峨?正是千千萬萬這樣的情懷筑就的高度,川谷為何那么深邃,正是這些腳踏實地的民眾具有自律,自省,自強,自立,自洽鋪就的厚度。在山的皺褶里生活著如此高岸的人格,我差不多要嗚咽了……這樣的詩篇再偉大的評論家也沒有資格評頭論足,只能向詩人致敬!如此培養(yǎng)自己的人格,并非沒有眼淚,沒有悲傷。他把自己叫做愚人,他幽默地對自己說:《愚人請快樂》。
“終于,我四十歲了/訣別了那個常被夸贊聰明的童年/拜別了/那個傻子一樣愛哭愛浪漫的少年/終于,再也不會想哭/再痛也哭不出?!?br />
是他世故了?心被風(fēng)塵舔硬了?不!請看:
“終于知道不惑就是不哭/不鬧,不抱怨,不自憐……生活就是一頓飯吃完,再準(zhǔn)備下一頓/關(guān)于愛,幾乎早已隨眼淚一起絕跡/這就是一個偽命題/是人類自欺又欺人的游戲/在負(fù)重,擁擠/馬疾,路遠(yuǎn)的人間/除了血緣,一切皆是擦肩/”
詩人帶著天真的幻想,奔赴生活,感受到人世間的冷漠,他一定愣怔了很久,愛,原來是自欺欺人的游戲?我上當(dāng)受騙了!真誠的心是經(jīng)不得一絲一毫雜質(zhì)的,可以有真誠的過失,但不容忍虛偽。這個時候,也許他面無表情,眼里無淚,但淚往內(nèi)流,只剩下了承受。這是他詩句中對世間最重的質(zhì)疑。可是他氣餒了嗎?妥協(xié)了嗎?請看:
“在很多人眼里我傻,我笨/我就是一個愚人/其實我也覺得/我有著傻子一樣的快樂/我想再老一點/我或許就是一個愚公/我不移山/這生我養(yǎng)我的太行/我只想守著,護著/只想在每一個雨,雪或大霧的日子/走進你,牽著你的手融入你/這山,這水,說愛/都是多余?!?br />
他的詩總是讓人提心吊膽,當(dāng)他帶著天真奔赴社會受到冷遇時,只怕他一蹶不振,卻原來堅強的心靈經(jīng)過了承受,忍受后,《傷已成疤》:
“四十歲了,傷已成疤/它們成了一條山脈/形成碰撞和擠壓/有些是一道峽谷/屬于撕裂和拉扯/回頭望去我的半生/越來越像,這八百里溝壑縱橫的太行?!?br />
我看到他終于在苦難中長成了,且是一座山脈,名字叫“太行山”。這些詩句都是血淚凝成的力度,一個人在確立人格并非一蹴而就,多少傷悲凝成了思想,搭起了框架,日子就是一個又一個的填空題,最終,他從外觀到內(nèi)觀,從質(zhì)樸到深刻,從小愛至大愛,內(nèi)心在日日月月中漸次強大起來,很有趣地說自己變成了愚公,但他不移山,他要守護這山、這水,因為他深知他已融入了太行山。當(dāng)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的時候,他痛過,哭過,喊過。當(dāng)我是你,你也是我的時候,才知自己已和太行山一起沉默,一起挺拔,一起峻峭,一起頂天立地。這就是典型的中國子民,以耐心,以堅韌,以毅力,活成了一座山。他所表達(dá)的愛這么特別,特別有趣,特別含蓄。他寫出了人生的常態(tài),也寫出了自己的別態(tài),情感代入特別強,以至我一次次受到感情沖擊。
我終于理解志軍對我說的“親”字了。我仿佛在復(fù)制我的人生與他對話,他的詩我有太多的話要說,但說不盡,我會放在枕邊時時翻看,這里面有鮮活的生命,有迸濺的血脈有聲有響。他的詩寫活了自己的生命,生活、生存。甚至他的形象活靈活現(xiàn)涌現(xiàn)在我眼前……他已突破了方寸之囚,融入天地之間,這是人生的極境!但愿他的詩能長起翅膀飛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波及更多的人效仿他的人生!
(2024.4.9凈心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