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的四月，我隨著一位酒老板到幾十里外的沂河邊去收粉渣。那里家家戶戶做粉條，山芋打碎后提出的淀粉被人拿去做了粉條，剩下的東西就是粉渣。
　　 那些隨手捏成的渣塊上還留著握痕，到了四月天曬了一冬的粉渣塊已變得磚石般的堅硬，拿兩塊敲擊在一起，敲出了巨大的聲響也不會破碎。這世上有許多酒，高梁大曲酒很香、玉米燒出的酒甜，而這些粉渣燒出的酒總是難斷纏綿的苦味，但方圓幾百里的老農(nóng)卻喜歡它。你要問他們?yōu)楹螘矚g這苦酒，他們會說過日子還缺得了苦嗎，天天甜還不把人膩歪死。他們竟為自己的粉渣酒這樣辯解，但每逢正式的場合，比如家里來了客人或是喜慶宴上，他們還是拿出了好酒去招待。
　　 粉渣酒是為窮人準(zhǔn)備的，粉條同樣也是。那時冬天里的蔬菜很少，白菜粉條在蘇魯交界不知幫多少人度過了漫長的冬季。因為對粉條的喜愛，同時對異地的好奇，又趕上一年中最美的四月天，那時我還年輕喜歡到處跑，可想而知那天我的心情有多高興。坐在車?yán)?，車外的春景不時地飛馳而過，遠(yuǎn)處的一縷炊煙，一片盛開著鮮花的果園，一株彎曲的老樹，或是埋頭啃著野草的羊群，這片大平原的寧靜很快換掉了我的焦慮，一種舒適與安寧的感覺便充盈在心里。
　　 還沒到大沂河，我們已穿過了六七道或?qū)捇蛘男『?，源自北山里的道道河流樹根似地緊抓著這片大地。在水流稍緩的地方，或是一片汪塘邊，常長著大片的蘆葦，剛冒出水面的葦尖直向上伸展著，讓人感到了不容小視的生機(jī)與力量。同行有人介紹道，原先這里有很多蘆葦，里面還藏過八路軍呢。八路神出鬼沒，大家都以為他們藏在山里，誰會想到他們竟躲在敵人的眼皮底下。
　　 我又想到了我們鄉(xiāng)里那些幸存的老兵，想到向西十多里外鐵佛寺的八路軍基地和那里幽靜的烈士陵園，也想到了一九四一年發(fā)生在這里的那場戰(zhàn)斗。那年駐扎在重坊鎮(zhèn)的日偽軍向鐵佛寺一帶的八路軍進(jìn)攻。見重坊鎮(zhèn)內(nèi)的防守空虛，八路軍趁機(jī)打下了重坊。老窩被端，日偽便匆匆返過來想奪回去，正好被八路軍在沿途伏擊。沂河對岸馬頭鎮(zhèn)的敵人見重坊鎮(zhèn)失守，馬上組織人馬過河反撲，但每次都被英勇的八路擊退。連打了五天后，敵人見撈不到好處就停歇了下來。雖然每天交戰(zhàn)都是八路大勝，但他們也付出了一百多人傷亡的代價，更可惜的是還失去了幾位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這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兵是部隊里異常寶貴的財富。戰(zhàn)爭已經(jīng)過去幾十年，當(dāng)年的那些幸存者也成了老人，我們還能在這里看到戰(zhàn)爭的遺痕嗎。
　　 穿過這些河溝后，越是靠近大沂河銀杏樹也越來越多，直多到成了樹林，車便鉆行在林子里，最后到了重坊鎮(zhèn)西南一個叫楊莊的地方，銀杏林已把這里的村莊遮避了。有個身材健壯的黑臉漢子迎了過來，看到那人酒廠老板輕聲道，買他們村的粉渣必須要和這個人打交道，他說多少錢一斤就是多少錢，除了他村里人誰也不敢隨意自己向外賣粉渣。原來這里也有壟斷，連這樣閉塞的小村也難逃勢力的壟斷，我知道鄉(xiāng)村里一直有各種各樣的勢力，他們或明或暗地把持著鄉(xiāng)村的資源。等會你就知道了，老板來不及向我解釋那人已到跟前。帶著滿腹疑惑，我們隨那人進(jìn)了村。
　　 很快我們便來到一個祠堂似的院落里，院中有棵粗大的銀杏村，要兩三個人才能摟抱過來，樹在三米高的地方又分出了幾根粗壯的分枝，上面層層疊疊的枝葉遮住了大半個院子。此刻樹葉才剛有銅錢般大小，細(xì)碎的陽光斑斑點點地從枝葉間落下來。我在無錫的惠山上曾見過幾棵高大的銀杏樹，有一棵還是斜長著的，怕那樹倒下，人們在傾斜的主桿上還支著根鐵棍。據(jù)說那是周朝泰伯年間種植，距今已有三千多年，眼前的這棵樹要比泰伯樹粗多了。樹在平原上比山里長得快，既便這樣這棵樹的年齡也該不小了。見眾人圍著大樹觀著，那漢子說道，比起他們鄰村的那棵銀杏，這棵唐朝的銀杏只能算是孫子輩的。他們鄰村有棵三千多年的古銀杏，要四五個人才能摟過來，那才叫大呢。傳言銀杏長壽，果然是真的。
　　 “看，銀杏開花了?！庇腥酥钢y杏樹喊道。哪來的花呢，在我的眼里全是綠色的葉片，既沒有紅的也沒有白色的花。“看，那些毛毛蟲似的東西就是花?！表樦侨耸种傅姆较?，果然有圓條狀毛絨絨的東西，和葉子一樣的綠色，被葉片遮擋著，不注意還真忽略了它們的存在。據(jù)說銀杏分公母，公樹開花不結(jié)果，母樹結(jié)果不開花，這棵樹的奇妙之處是既開花又結(jié)果。同行司機(jī)的家里也有銀杏樹，看見古銀杏開花，他想采集一些花朵收在水瓶里，拿回去給家里的銀杏授粉，像這樣老樹的花粉輕易難得。
　　 眾人有的指揮，有的拉扯住樹葉，有的去采枝條上的花朵。正忙活著，有位老奶奶柱著拐棍蹣跚走來。這樣的古樹畢竟很稀少，不但給村人帶來了榮耀，在鄉(xiāng)村里也常被傳為能護(hù)佑一方平安的神話，尤其老人們對古樹有靈更是深信不移，她們常不自覺地成了古樹的守護(hù)者，且不會計較任何報酬。她們一生守在大樹旁，滿頭青發(fā)熬成了稀疏的白發(fā)，對古樹的情感可想而知?，F(xiàn)在我們擅自采摘了它的花朵，會不會引起老人的不悅，她會不會出言怪罪。大家忙停了下來，不好意思地看向那個老人，等候著她的發(fā)落。那一刻院子里靜極了，只有老人的拐掍戳在地上發(fā)出的聲響。
　　 老人在眾人面前停下，雙手拄棍支撐住身子，她讓我們繼續(xù)。她說以前銀杏樹不值錢，長得又極慢沒有人愿意種它。有一年突然有人花高價來這里買樹，那人給出的價錢很高。人們這才意識到這種樹也能掙錢，城市綠化離不了它。于是年年有人來這里采花去授粉，收了果實去育苗，這里的銀杏林里有好多是它的子孫呢。你們把花拿回去授粉，它的子孫多了不好嗎。眾人聽了這才放下心來。
　　 與老人交談后我們才知道，這里只所以出產(chǎn)粉渣粉條，是因為紅薯多。有人見種植銀杏的林下閑著，他們就摸索出林下種紅薯的方法，雖然產(chǎn)量低了點但總比讓林地閑著強(qiáng)。每到深秋家家戶戶就開始忙了起來，他們把收來的紅薯粉碎，用提出來的淀粉做成粉條，剩下的就是粉渣。后來有人為了多賣點錢，故意不把粉渣曬干曬透，粉渣表面看上去很干，芯子里還是濕的，客人買回去不但會折秤，堆放在倉庫里還會發(fā)熱爛掉。
　　 這樣時間一長就壞了村里的名聲，沒有人再愿意到這里來買粉渣，連帶著粉條也賣的少了。眼見著東西賣不出去，村民們心里開始著急，就想到了這位姓黃的老奶奶。黃奶奶十幾歲時就給八路軍送情報送飯，給傷員包扎傷口，要不是因為那時年紀(jì)小她就參了軍。在八路的夜校里她識了字，解放后又成了村干部，因為一輩子處事公正，村民們都愿意聽她的。迎接我們的那個漢子就是她委托的驗貨人，按黃奶奶要求，濕一點的粉渣絕不賣給客人，村里也絕不去做假粉條，做人要有誠信，做生意更要目光長遠(yuǎn)。有黃奶奶這位靈魂人物在，村人的心里變得亮堂了，這個村的名聲又漸漸地好起來。我這時才明白，原來那個漢子并不是壟斷了村里的粉渣生意。
　　 那天司機(jī)裝滿了一瓶銀杏花，不知那年秋天他家的樹上是不是了結(jié)滿了銀杏果。時隔多年，又是銀杏開花時，也不知那個黃奶奶還好好地活著嗎，他們的生意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