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我的啞巴叔(散文)
現(xiàn)時老家十里八鄉(xiāng),農(nóng)村男子好端端的就光棍著的很多。他們父母于急了時,就會說,“怎么得了啊!連婚也結(jié)不上,真是連一個啞巴都不如了嗎!”這口中的啞巴,就是我的啞巴叔。
我的啞巴叔,曾經(jīng)很帥很有書香氣質(zhì)。他最帥的一天是他結(jié)婚的時候。那天,他穿著黑色的毛昵上衣,黑色的長褲,黑色的皮鞋,從頭新到腳,頭發(fā)也是新剪的,好看的四六分。誰也看不出來,他是一個啞巴。他聽不見別人說話,自己也說不清楚話??墒牵强梢愿覀儔G里的人交流的。我最會跟他交流,用表情加口型加手勢。可是,我的母親,他的大嫂,怎么也不能懂他的話。
記憶里,我啞巴叔沒有成家時,每天干干凈凈的樣子,頭發(fā)也梳的順順貼貼。他還認字的,我看他看過報紙,不知道看得懂多少。他還會寫字,不知道怎么上的學(xué)。很早的時候,他跟著我一個沒有血緣之親的大伯學(xué)砌匠,是我們塆里比較早學(xué)這個手藝的人。啞巴叔學(xué)這個的時候很認真,也肯下功夫,所以學(xué)得快,很快就能出去賺錢了。塆里人都說我啞巴叔雖然是個啞巴,可是聰明著呢!他不僅學(xué)會了砌墻的手藝,還深得他師父的贊賞。
我的啞巴叔是個斯文的人,丟在村人堆里,絕對是出眾的一個。在我的記憶里,他真是那個時候我們塆那堆小青年里最帥的一個。不知道是因為他斯斯文文看書看報的樣子還是他總是用水和梳子把頭發(fā)梳的油光水亮的樣子與眾不同,反正我就是覺得他帥。
帥帥的啞巴叔到了討老婆的年齡時,我的奶奶每天急的要死。她想把她娘家的親侄女討來做媳婦,就是我的新紅表姑。新紅表姑來我們家的時候,我記得是附近塆子正月里唱大戲的時候。新紅表姑有兩條長長的粗粗的麻花辮子,她也是長得標致漂亮的,帶著我去看戲,還給我買麻花吃。他們兩個一起,真的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反正我是這樣認為的。那時,我是怎么知道為啞巴叔高興的呢!想來也讓我至今疑惑。不過后來,表姑是沒有同意,她最終還是嫌棄我叔是個啞巴了。
啞巴叔后來還是結(jié)婚了。他有個很好的手藝,在那時的農(nóng)村里,還是很有戲碼的。餓不死的手藝人啊,起碼,養(yǎng)家糊口還是不愁的。結(jié)婚的那天,放了兩場電影?;榉坷铮藖砣送?,熱熱鬧鬧,我真替我啞巴叔高興。他的婚房,是我父母親以前結(jié)婚用的,婚床是漆花的老式帶踏板的大木床,紅被窩,紅床單。我的嬸子穿著一件紅色的嫁衣,頭發(fā)梳成高聳的云鬢。嬸子的眼神,我看著是有點勾人的桃花眼呢!鬧洞房時,有人起哄著要新娘嬸子跳舞。嬸子真的跳了,她跳舞的時候,閃爍著她的桃花眼,扭著她的水蛇腰,可真有點像個狐貍精。
嬸子還愛往臉上搽粉,我記得她那時候用的是一種叫“紫羅蘭”牌子的袋裝的粉,她每天把臉涂抹得白白的,粉粉的,香香的,跟我們塆里任何一個婦人不同,她可能前世真是一個狐貍精。有一次,我也極其緊張地偷搽了她的粉,然后對著鏡子照了又照,感覺鏡子里那個自己也像個小妖精。嬸子的那個粉真是好,雖然別人說嬸子的臉搽的白的像個“吊頸鬼”。
嬸子剛嫁過來的時候喜歡跟我聊天,我也喜歡去他們家玩。因為他們家有一臺黑白電視機。她總是在我面前說她是不愿意嫁給我叔的,她母親早逝,犟脾氣的父親相中了我叔,以死相逼,她才不得已同意。她說她父親真是一個不知道痛心的父親,要是有個娘在,斷不會到這步,說時有淚花在眼里盛開。這些,她是不能說于我啞巴叔聽的,感情的波瀾曲折,總要有語言或是眼神的互動才有效果。嬸子說這些的時候,雖然我不做聲,但我同情的眼神她還是可以感受到的,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是中學(xué)生了。
我的啞巴叔做父親了,奶奶心里的石頭終于落地。有了孩子的女人,怎么樣也是如撒在地里的菜籽兒,要生根的。往后,叔叔的生命里,有了血脈的延續(xù),這一家子,要踏踏實實過自己的日生了。叔叔做事情認真聽話,又不會跟人爭吵,不惹是非,大家都喜歡他。叔叔沒有結(jié)婚以前,被父親帶著和另外一個叔叔,三個人一起,硬是把我們家連三的一層房子做起來了。我們家是塆里比較早做起來大房子的人家。外墻是石頭的,墻縫用水泥灰勾了,墻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不規(guī)則的圈圈,很有藝術(shù)的效果。可能,嬸嬸的父親也是因為看到了我叔叔給我家做的房子才決定把女兒嫁給叔叔的??墒牵菚r的農(nóng)村,能做得起房子的人家畢竟是少的。所以,叔叔經(jīng)常要跟著伯伯去外地做事,那時還沒有“打工”的說法。
我的啞巴叔到底過了多久的幸福日子,我不知道。因為有一門手藝,我的啞巴叔是經(jīng)常能夠拿到錢回家的,全部交給嬸子。嬸子在農(nóng)村人眼里是一個不會過日子的女人,喜歡買。買零食吃,買漂亮的衣服穿。我的奶奶往往跟村婦談起來,總是罵她敗家,可是,管不了。畢竟他們分家另過了,再說,那時的婆婆也不像昔日那般威風(fēng)了,媳婦在面前翻白眼的多了去。任是奶奶怎么要強好勝,有個殘疾的兒子,在媳婦面前也是要低聲下氣一點的。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叔叔在外面做事情經(jīng)常拿不到錢了。有些年,拖欠建筑工人工錢的事情非常普遍,經(jīng)常是做了一年,到大年三十了還在討要工錢,能到手的也不是很多。慢慢的,叔叔家的日子有點雞飛狗跳了。嬸嬸沒錢花銷,心情也不好,自然把氣撒叔叔身上,叔叔也不能言語,有時候只聽他嘀嘀咕咕的。不知不覺間,我的帥帥的啞巴叔好像形容有點憔悴了。
記不清是哪一天,我的嬸嬸突然帶著我四歲的堂弟突然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遭此變故,我的啞巴叔叔精神出了問題,后來還動手打人。他精神時好時壞,發(fā)病時就要被用繩子捆起來。這些,我都是聽家里人講的,我一直在外面讀書,沒有看到。我看到的啞巴叔,總是正常著的啞巴叔。只是,頭發(fā)已經(jīng)亂不成型了,臉上胡子拉碴,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了光澤,總是一個人嘰里呱啦的不知道說些什么,就是我跟他打手勢交流,他全然也是視而不見了。
那是我在黃石讀書的一年春天。那次回家,母親告訴我啞巴叔沒了。沒有人通知我回家送他一程,是父親忙得忘了還是故意不告訴我的?!我可憐的啞巴叔??!我去到了我啞巴叔的墳前,一抔新土,隆在我們村后水庫的旁邊。我的帥帥的斯斯文文的啞巴叔長眠于此了。周圍青山蒼翠,草長鳥飛,春風(fēng)十里,人世的這一切,他再也看不到了。或許,從嬸子帶走孩子以后,他的人生里就沒有春天了罷!淚眼朦朧里,我仿佛看到我的啞巴叔穿著一身新衣,梳著油光水亮的頭發(fā),眼里盈盈的快樂中略帶點害羞,還是當(dāng)年結(jié)婚那天的模樣。
從此,我的生命里不再有我的啞巴叔,他遠走了,去了另外一個沒有絕情,沒有傷害的世界。他曾來過的這個世界里,愛著過一個女人,有過婚姻和家庭,擔(dān)起過人類繁衍生息的責(zé)任。雖是老天薄待了他,但是,他在命運里掙扎著,終是拼盡全力地把人生過得算是完整。但愿,在另外一個世界里,他是能言善辯的,有一個愛他的女人,給他溫暖和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