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可怕的猜想
　　 北京城外的香山又到了層林盡染、五彩繽紛的季節(jié)，而城里的樹木依然我行我素地挺立著綠色的腰肢，幼稚得未作一點御寒的準備。星期六下午四點十分，隨著一架從拉薩起飛的大型客機在北京大興機場緩緩降落，青藏高原科考測量隊三十八人結(jié)束了為期兩個半月的青藏高原行程，回到了北京。隊員們拖著疲憊的身軀提著大包小包從機場直奔各自久別的溫馨港灣，那里有妻子兒女以及親人們正在等著他們。隊長汪海洋的兒子在外地上大學，妻子恰巧到哈爾濱出差，這讓他很是掃興，但更讓他心緒不寧的是這次科考的山峰高程數(shù)據(jù)變化。為此，他一路都雙眉緊鎖，一言不發(fā)。坐在前一排的副隊長高畋不時回頭觀察著這個上司的表情。走出機場后，作為隊長的他和副隊長高畋要先把重要的資料送回單位，然后才能回自己的小家，這是工作紀律。等把一切安排妥當后，他們打了一輛出租車向家的方向奔去。
　　 他倆住得很近，只隔一條馬路。等出租車停下來的時候，二人一起下了車，高畋拍了一下汪海洋，“汪隊長，天還早，弟妹又不在家，咱倆到老地方喝一杯吧?！?br />　　 “你怎么知道我老婆不在呢？”
　　 “你打電話時，我離你那么近，能聽不見嗎？”
　　 “這不近情理吧，我回去是光棍兒一個，可也不能耽誤你和嫂子親熱呀?！?br />　　 “嗨，都老夫老妻的了，哪還有那興致呢？走走走。”不由分說，高畋就拉著王海洋直奔酒館了。
　　 高畋在單位里是汪海洋的副手，是下級，但在工作之外卻是他的老哥，因為他比汪海洋大六歲。
　　 他們倆來到和順胡同一家名叫“白圭之玷”的酒館，挑了一間小雅間坐下。這是他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高興的時候來喝酒助興，煩惱的時候來借酒消愁。酒館不大，平時人也不多，但裝修得古樸雅致，甚是考究，紫栗色的屏風雕龍畫鳳，古色古香，每面墻壁上都掛著名人山水畫，紅木桌椅的邊緣都雕刻有連綿不斷的“回”字紋圖案，每個小包廂里都有一盆怒放的仙客來。置身其中，大有遠離塵世之感。但今天二人無心欣賞這些，他們的心情異常沉悶，不詳?shù)念A兆提早在他們的心中投下了斑駁的陰影。
　　 連續(xù)五年的測量，青藏高原典型山峰的高程數(shù)據(jù)大出意外，包括珠穆朗瑪峰在內(nèi)的每座山峰都正以每年五到十厘米的速度在降低，特別是后兩年，又追加了十座山峰的測量，其結(jié)果大致一樣，也都在以幾乎同樣的速度下降。
　　 第一個涼菜剛一上桌，高畋首先端起酒杯在汪海洋的酒杯上輕輕碰了一下，“來，汪隊長?！睕]等汪海洋做出反應，他已經(jīng)仰頭一飲而盡，然后捏著酒杯等著汪海洋。“海洋啊，我知道你現(xiàn)在的心情，但天塌大家死，有什么辦法呢？”
　　 汪海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也把酒干了。他慢慢放下杯子，夾了一口菜，神色凝重地說：“哎！我想你應該也感到問題的嚴重了吧，這次人類恐怕真的要走到盡頭在劫難逃啦?！?br />　　 “是啊，看來整個青藏高原確實都在下沉，我們的生存環(huán)境岌岌可危啊?！?br />　　 “高哥，咱倆可是無話不談的好兄弟，我有一個還不太成熟的猜想，只能先和你說說，但千萬不能對外透露半點風聲。”汪海洋壓低聲音繼續(xù)說，“今天出發(fā)之前，我查了一些關于海平面上升的資料，但經(jīng)過仔細計算，這些年冰川融化后產(chǎn)生的水量遠遠小于海平面上升的水量，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但到目前為止，所有人都把海平面上升的緣由歸咎于氣候變暖，冰川融化。我現(xiàn)在有一個很悲觀的猜想：冰川融化是海平面上升的原因之一，但陸地的沉降是海平面上升的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更為可怕的是，與陸地沉降相反，海底恐怕正在抬升。如果真是這樣，用不了多久，地球表面的陸地將不復存在，人類將無立錐之地??！”
　　 “難道……難道……真會那樣嗎？”高畋驚訝地用雙眼等著汪海洋。
　　 汪海洋面如止水，語氣平靜地說：“記得二十年前，我在蘇黎世聯(lián)邦理工大學攻讀博士的時候，我的導師亨利·邁瑞曾經(jīng)提出過一個‘地殼厚度均勻化\'的假設。大概意思是說，當?shù)厍騼?nèi)部溫度升高到一定程度時，緊貼地殼上地幔的軟流圈內(nèi)的液態(tài)熔體物質(zhì)會大幅增多，粘稠度會降低，流動性增加，根據(jù)帕斯卡原理，地殼薄的地方或受壓抬升，或破裂后涌出巖漿填補到低洼處，冷卻后形成新的地殼層，厚的地方則會塌陷，最后整個地殼厚度逐步趨于均勻?！?br />　　 “奧？真有這樣的說法？”高畋不解地看著汪海洋說。
　　 “是的，當時沒有人重視過他的觀點，只當做一種毫無根據(jù)的猜想而已?，F(xiàn)在看來，天下的事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這種猜想正一步步向我們走來?！蓖艉Ｑ箝L長地嘆了口氣，神色凝重地接著說：“你想想，如果地殼厚度均勻了，地球上還會有陸地嗎？”
　　 “是啊！到了那個時候，地球完全成了海洋的世界，徹底成了一個藍色星球，我們?nèi)祟惡完懙厣系膭又参锒紝㈦S著陸地的消失而堙滅在歷史的長河之中，地球億萬年的生物進化可能又要進入下一個輪回了?！闭f完，高畋表情沮喪地舉起杯又和汪海洋的酒杯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也許正如佛經(jīng)中講的那樣，宇宙萬物都是一樣的命運，都要經(jīng)歷一個成住壞空的過程，人類、地球也不例外?！?br />　　 “那我們又能怎么樣呢？只不過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嘛。”高畋帶著絕望的表情無奈地看著汪海洋說。
　　 “不，我明天一上班就寫一個報告，請求上級立即批準對全球四大洋具有地理標志意義的海溝海盆的深度進行新的測量。因為這些地方都是公海，不用與其他國家溝通，也不用征得聯(lián)合國的同意。至于其它大陸地標性山峰的高程數(shù)據(jù)，等下一步通過合適的渠道與所在國溝通后再做測量吧?！?br />　　 “依照你的判斷，這的確是一項非常緊迫的事情了?！备哳闭f。
　　 “緊迫歸緊迫，可正因為是猜想，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所以這些猜測絲毫也不敢向外人透露，否則會引起社會恐慌的?！?br />　　 高畋十分認同地點了點頭。
　　 汪海洋長吁了一口氣，仿佛一下子釋放了心中所有的塊壘，打起精神拿起了酒瓶給高畋和自己的酒杯都加滿酒，“好了好了，今天暫且不再說這個沉重的話題了，反正咱們現(xiàn)在還能腳踏實地，及時行樂，來來來，咱們喝酒、喝酒！”
　　 ……
　　
　　 二智慧人類
　　 雄安新區(qū)一條獨具特色的街道上，已經(jīng)鮮有空白的墻壁，天馬行空的涂鴉在極力渲染著，鮮艷得有些刺眼，耳畔樂聲悠揚，卻也因為繁多而顯得嘈雜萬分。周智明盡力不去注意這些東西，一路駕車向城外駛?cè)?，街道的盡頭是城邊一處掩映在萬綠叢中的深宅大院——“智慧人類”實驗室。這里雖位置偏僻，但卻是許多年輕人狂熱夢想的天堂。年輕的志愿者不畏風險，把接受“知識傳輸”當作一種無上的榮耀。嚴謹一些講，從這里走出去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能再簡單地稱呼為“人”了，他們是真正的“智慧人類”。只可惜能接受這樣實驗的人太少了，因為實驗室規(guī)模有限。
　　 “智慧共享”的研發(fā)計劃已經(jīng)過去了十五個年頭。十五年前，周智明負責主持的國家重點實驗室在人腦與外界知識傳輸?shù)募夹g上有了重大突破，“知識傳輸”隨之出現(xiàn)在公共的視野之中，而“智慧人類”這個名詞也應運而生。由各國科學家組成的“國際知識傳輸聯(lián)盟”正在籌建一個全球統(tǒng)一的知識庫體系，然后，把那些全人類都應該掌握的公共基礎知識通過“知識傳輸”輸入人的大腦，達到人人都會，實現(xiàn)“智慧共享”。那些原本要通過十余年學習的內(nèi)容朝夕之間即可掌握，從而解決了“教不會”這個困擾教師千百年的難題。而那些專業(yè)科技知識則明碼標價地“售賣”，其中那些專業(yè)到稀有程度的知識，因其稀有將被賦予極其昂貴的價格。
　　 車里的廣播悠悠地放著最近新出的歌曲，像父親不喜歡他聽的流行音樂一樣，他對這樣新潮風格的音樂也并不感冒，只是這首歌作曲者的緣故，讓他咽下了不耐煩，循環(huán)播放在這逼仄的空間里，似乎把本來就不大的空間壓縮得更小了。作曲者周默生，是他的兒子，今年二十四歲。周默生在小學念書的一天，父親把他帶到了一個掛著“智慧工廠”牌匾的地方，成了“知識傳輸”的第一批實驗品，那是周默生最后一天跟著老師坐在課堂里聽課。那個時候“知識傳輸”剛剛開始，未知的風險讓絕大多數(shù)志愿者望而止步。招不到足夠在志愿者，作為領銜科學家的周智明只好帶著自己的兒子親自下場，做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大都市里新的浪潮暗流涌動，可在周智明的故鄉(xiāng)——距離京城六百多公里外黃土高原上的未央小鎮(zhèn)，似乎大多數(shù)事物都像每次來往都會路過的那棵老槐樹一樣，安穩(wěn)得過分，密布的紋路里刻下了歲月的印記。他的父親老周就在這里度過了大半生。
　　 周智明的父親老周曾經(jīng)是一名教師，六十歲退休賦閑的他在小區(qū)里同幾個老鄰居閑聊時，總是充滿自豪地一次又一次講起，“沒有我兒子孫子為科學的獻身精神，就沒有‘智慧人類\\\\\\\'的今天?！笨蓸窍碌捻n師傅也常善意地挖苦道：“哈哈，是啊，你兒子的“智慧人類”要是真能在全社會推開，你這做老子不就成了教師的絕版了嗎？”這話也恰如其分，而老周對于兒子的成就又是愛又有恨，愛在他能做出如此巨大的成就，解決了困擾他全部教學生涯中學生成績的問題；恨在他讓自己堅守了三十多年的職業(yè)化為虛無，以后還會不會再有教師這個行業(yè)？
　　 周智明小時候像許多討厭做功課的小孩子一樣，有一個童真的夢想——知識可以直接傳輸?shù)侥X海里。他作為“知識傳輸”國家重點實驗室的負責人，以身示范成為了首批接受知識傳輸?shù)娜恕Ｑ刂鴥簳r的路漫步，他走到了夢想里的那個世界。只是如今的世界，還有些不同之處，或者說，奇異之處?！爸腔酃蚕怼庇媱澋某踔允?，讓更多人能夠迅速地掌握更豐富的知識，并以此推動人類知識快速向前迭代更新，加速科技發(fā)展的進程。在最初的幾年里，這一初衷可以說成為了現(xiàn)實。經(jīng)過“知識傳輸”后的“智慧人類”在各種領域的前沿陣線都起了非常大的作用，使得不少難題迎刃而解。
　　 “知識傳輸”的完成不是一次性的，直接輸入大量信息會使人產(chǎn)生精神上的不適應。接受“知識傳輸”的志愿者開始的時候往往沉浸在‘知識傳輸改變命運’代替了以往的‘知識改變命運’興奮之中，但連續(xù)一個月的時間里，如潮水般涌入腦海之中，給志愿者們帶來的似乎并沒有過去自己學習掌握知識時的滿足感，只有一種說不出的疲憊之感。
　　 任何技術的進步都是一把雙刃劍，“智慧共享”和“知識傳輸”計劃也不例外。
　　 今天周智明來“智慧工廠”是要參加一個高級別的保密會議，像他這樣的實驗室負責人是這次會議里級別最低的參會人了。本次會議只有一項內(nèi)容——通報世界各地兩個“智慧共享”計劃的負面案例。參會人員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九個人，雖然都是熟悉的面孔，但每個人都神色凝重，沒有了往日見面時輕松熱情的寒暄。厚重的遮光窗簾無情地阻斷了室外明媚燦爛的陽光，看似柔和的橘黃色燈光給室內(nèi)增添了沉悶的氣氛。會議室的時鐘指向九點時，會議正式開始。一位頭發(fā)花白的領導宣讀了兩則從歐美傳來的消息：
　　 消息一：美國一位表面和善不茍言笑的醫(yī)學博士，誰也想不到其內(nèi)心卻是一個極端的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者，他利用自己的學業(yè)優(yōu)勢接受了“知識傳輸”，獲取了足夠豐富的生物制藥知識，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只能在有色人種中傳播的致命病毒。他利用一次義診的機會，偷偷地把病毒投放到一家有著一百多位老人的養(yǎng)老院，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該養(yǎng)老院里所有有色人種的老人和兩個拉丁裔工作人員全部莫名其妙地死亡，而白人們卻毫發(fā)無損。好在警方及時介入調(diào)查，終于找到了幕后的黑手，抓捕了這位博士，查抄了所有設備和沒來得及投放的病毒，制止了悲劇的擴大和蔓延。
　　 消息二：歐洲的一位接受了“知識傳輸”的核科學家在核武器小型化上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但他經(jīng)不起金錢的誘惑，把便攜式核彈制造工藝的圖紙秘密轉(zhuǎn)交給了一個恐怖組織聯(lián)絡人。幸虧此人在登機離開巴黎時被安檢人員扣押，收繳了所有材料，才避免了可怕災難的發(fā)生。
　　 宣讀完兩則書面消息后，這位領導放下手中的文稿，神情嚴肅地說：其實類似的事情，咱們中國也發(fā)生過，比如去年新型毒品案中的制毒者不就是接受過“知識傳輸”的人嗎？這樣的案例過去有，現(xiàn)在也有，將來仍然會有……
　　 領導欲言又止。
　　 會議就這樣極其簡短地結(jié)束了，但作為“知識傳輸”國家重點實驗室負責人和首席科學家的周智明，心中壓力陡增。
　　 “智慧共享”和“知識傳輸”計劃的實施給社會帶來的進步是顯而易見的，但其最大的弊端就是知識一旦輸入人腦后無法刪除，這就讓一些偽裝起來的壞人有了可乘之機，也給人類埋下了巨大隱患。此外，對未成年人實施“知識傳輸”也是一個飽受爭議的話題。一是未成年未來可塑性極大，不確定性也極大，“知識傳輸”后的風險也極大；二是讓青少年對積極上進的精神產(chǎn)生了懷疑，不學無術，“苦學不如等待輸入”的消極思想已露出端倪?？磥硗ㄟ^“知識傳輸”實現(xiàn)“智慧共享”還真不是思想單純的科學家想象的那樣簡單，僅僅是實驗階段就出現(xiàn)了這么嚴重的問題，周智明開始謹慎思考這項技術推廣的科學倫理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