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往事，猶如一首老歌，唱出漸行漸遠的旋律；亦如一壺老酒，喝出經(jīng)年的味道。那個遙遠的山村，有著兒時奔跑的腳步、有著童年自由的歡笑。時過境遷，一線雨中房檐，思緒飛回山村，一幕幕、一幀幀，不知那些早已消逝的瓦屋，能否憶起檐水？能否憶起風(fēng)雨交織的過往和歷歷在目的山中故事？
　　 山中雨，來一陣，去一陣，瓦片幾經(jīng)清洗，檐水清澈透亮，或流線數(shù)條，齊如門簾，嘩啦如注；或滴落連綿，顆顆不斷，婉如珍珠。此時，守住一居老屋，清風(fēng)逐熱浪、雨打芭蕉葉，幸福來自那陰晴不定的山中雨沒有打濕一顆無助的心。家，即便老舊破敗，終是最好的避雨歸處。
　　 從來沒想過離開山村，只想做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中人，追尋著祖輩足跡，安守四季平安的日子，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只是，大山實在太貧窮了，再努力的村莊，也無法改變肩挑手拿、跋山涉水的生存方式。一場冰冷的山中雨，帶著太多的無奈和無助，淋濕了那些無處可藏的山中人。曾幾何時，山里人是多么渴望不遭日曬，不受雨淋。于是，人和雨的戰(zhàn)爭，便在大山深處演繹著一段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陽光和雨露的美好，大都是詩人筆下的寫物。山里人對那場猝不及防的大雨，確實難以找到太多的贊美理由。比如，明明是個好天氣，不知從哪里飄來一團黑云，一場大雨嘩嘩下到跟前，空曠的大山，沒有攜帶雨具，沒有避雨處，只能無端地遭受一場大雨。
　　 很多時候，我在祈求一場雨的憐憫。山里人不會過多地去探究雨與生命意義，只在乎那場雨是否淋在身上，只在乎一場雨是否在該下的時候下，該停的時候停。
　　 一居瓦屋，一場大雨，一份安詳，一種慶幸。
　　 喜歡看著檐水滴落成珠或成簾，沒有被雨淋的山中時刻是美好的。于是，在某種程度上，我很感激那些在風(fēng)雨中遮蓋嚴實的瓦片，感恩那些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堅守的老屋。在那個貧瘠的年代，一居老屋，足以詮釋什么是幸福。只是，老屋和風(fēng)雨斗爭的故事，帶著太多的凄慘，亦或悲涼。其實，老屋只想做個忠誠的山中守護者，奈何這個忠城的守護過程要經(jīng)歷一次次無休止的斗爭，這其中有風(fēng)的參與、雨的考量。
　　 老屋，是否經(jīng)得起一場雨的澆注？
　　 山還是那些山，路還是那些路。老家的似乎從來沒有改變，行走在那些熟悉的山路上，思緒總在不斷地編制，比如，山頂那所書聲瑯瑯的學(xué)校，如今雖然只剩下幾堆石塊。
　　 一代人的山中記憶不容磨滅。是啊，有的記憶注定是深刻和清晰的，似乎融入血液，烙進心扉。當(dāng)一段美好的時光重現(xiàn)時，心中早已原諒了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
　　 山頂小學(xué)承載著一代人的童年記憶。泥濘的山路，雨從來沒有憐憫腳步的尷尬和踉蹌，四面八方的孩子們，披著最簡陋的雨具，走向一個共同的據(jù)點。為什么山頂那所小學(xué)會成為牽掛？說不清，道不盡，或許是山中最樸實的道理，只有讀書才能走出大山。只是，在孩子們的幼小心靈里，“讀書才能走了大山”只是一個懵懂而遙遠的憧憬，對于走出大山，像是一種挑戰(zhàn)，或許，最熟悉的大山才是最親切的。原因是，山外世界的陌生讓孩子們感到可怕，風(fēng)吹雨打才能感受到什么是真實。
　　 石塊和瓦片是山頂小學(xué)的構(gòu)成元素，這是由桂西山區(qū)特殊的地理構(gòu)造決定的，石山滿是石頭，土山滿是黃泥，喀斯特地貌和丘陵地帶的交替呈現(xiàn)，讓大山多出幾分不同意義的詮釋。石塊是父輩們從山的另一邊運來的，瓦片是父輩們集資購買的。大山的人們，用最公平的方式，每家要運幾車石塊，每家要購買多少瓦片，都分得一清二楚。所以，當(dāng)我看到山頂小學(xué)最后只剩下幾堆瓦礫時，我感慨時光的消逝就在轉(zhuǎn)眼一瞬間，也在感嘆一份歷經(jīng)千辛萬苦的勞動成果在歲月的流逝中變成幾堆瓦礫。
　　 我一直在記憶里尋找山頂小學(xué)的瓦屋檐滴，可總想不起那場雨?；蛟S，山頂小學(xué)的時光是快樂的，快樂的記憶里只有慈祥而又嚴肅的老師，只有頑皮而又活波的孩童們?？鞓肥鞘裁?？是無憂無慮，是風(fēng)雨嬉戲，是共同貧窮和沒有任何歧視的眼光。我想，山頂小學(xué)的瓦屋檐滴一定是清澈透亮的，只不過，我沒有抓住那場雨，沒有憶起瓦屋檐滴的那個美好時刻。因為，當(dāng)一段快樂的時光更具吸引力時，思慮不會過多地蔓延。
　　 四十七年，一個什么感念？是一個光著腳丫的孩童長成一個背負著巨大壓力的中年人。是啊，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呢？那些可以聽到自己回聲的大山呢？別了，大山的貧瘠讓一代人注定要顛沛流離。
　　 為了生存，走出大山。
　　 檐滴是一種莫名的思緒。山中雨來一陣，去一陣，瓦屋檐滴可以清楚地分辨一場雨的來和去。比如，當(dāng)檐滴變得很慢，慢到很長時間才悄悄滴落時，我知道，一場雨走了，也不知道下到了什么地方去了，或另一座山，或另一處從來沒去過的地方。
　　 喜歡檐滴慢悠悠靜悄悄的滴落過程。因為，我可以以一份期待的心情，耐心地去等待一顆婉如珍珠般的檐滴在山村劃過一道晶瑩剔透的光。我不知道為何去期待一顆檐滴的滴落過程，去追尋一道光。或許，山中童年的好奇，只有一陣風(fēng)、一場雨，或一顆悄悄滴落的檐滴；或許，山中日子的漫長，需要去看一滴檐滴的滴落過程，去等待一場雨的慢慢離開。
　　 老屋實在太老了，飽經(jīng)風(fēng)霜中帶著幾分破敗，有的老屋開始歪斜，每年對老屋進行修繕的老者們，再也站不上那風(fēng)雨飄搖的屋頂，瓦屋開始漏水。年輕人不斷走出大山，老屋帶著幾分凄涼。黃泥土墻，灰瓦木梁，老屋的構(gòu)建方式在山村一度占據(jù)著高光時刻，一居大瓦房屋是一個時代的象征，彰顯著時代的進度和山村的歷變。曾經(jīng)的茅草屋，早已走進了歷史的記憶中，而今，風(fēng)雨飄搖的黃泥瓦屋也在召喚著一個時代的開啟和一個時代結(jié)束。
　　 總覺得，山里人走出大山，告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存方式是一種無奈的抉擇，這需要膽識和堅毅。祖祖輩輩生存的大山，一代又一代的人們繁衍生息著，固化了人們的思維方式。所以，一種大膽的抉擇帶著幾分惶恐。山外是什么？山外是未知和陌生，這是山里人必須敢于克服的恐懼。善良的山里人，用謙虛和勤勞叩開一扇走出大山的心門。他們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吃虧，用雙手托起大山的未來和希冀。
　　 四十七年，雖然爺爺非常果斷地同意我們拆除老屋，但我發(fā)現(xiàn)爺爺不舍的，爺爺一定清晰地記得他從側(cè)面山坡運泥夯墻的情景，從大山深處扛回房屋梁柱的艱辛過程和集體燒制瓦片的日日夜夜。老屋在走過四十七年的山村歲月后被拆除了，結(jié)束了一個時代的山村使命。
　　 總覺得，沒有瓦屋，山村似乎失去她該有的樣子。這其中包括炊煙、木梁，還有檐滴。一座座鋼筋混泥土樓宇在山村出現(xiàn)，一個時代的印象從此被修改，不知是喜亦或是悲，樓房的出現(xiàn)一定是令人欣慰的，只是，那些歷經(jīng)歲月洗禮的老屋，承載著太多的記憶，注定難以忘記和磨滅。
　　 我家的老屋，在四十七年的風(fēng)吹雨打后，倒下了，倒在祖孫三代人的記憶中。我想，老屋一定情愿退出歷史的舞臺，因為，她的使命結(jié)束了，該休息了，她不想用一種破敗的方式迎接一個新的時代，她只期盼中山中那段瓦屋檐滴的時光，能在一代山里人的心中，留下些許值得記憶的光輝。
　　 山村樓房如雨后春筍，一棟棟、一座座，在山頂上，在山坳里，曾經(jīng)灰暗的瓦屋變成了一片片耀眼的樓宇，絲毫不遜色城鎮(zhèn)，山村的巨變令人嘆奇。記者帶著驚訝的疑問，問我樓房為何建在山上？問我建這么多樓房有什么作用？我的回答是，人類的勤勞和智慧可以產(chǎn)生任何一種令人意想不到驚喜。是啊，每一座樓宇都凝結(jié)著山里人的汗水，他們用勤勞的雙手極力去改變山村的印象，他們用勤勞的雙手努力去增強山村的自信。同樣是人類，為什么山里人注定要行走在那些崎嶇的山路上？注定要住著四面透風(fēng)的土墻土樓？拉電、通水、修路……，為了子孫，為了后代，為了大山的古今事業(yè)，山里人要付出更多……
　　 伴隨著山村的變化，孩子們長大了，有的成為人民教師，有的成為作家，有的成為工程師……走出大山的孩子們，不再恐懼山外世界，只是，山頂小學(xué)的回味、山村瓦屋記憶和大山那些陰晴不定日子，鐫刻著一段時光的風(fēng)雨歷經(jīng)，也讓一代人在顛沛流離中帶著一份來自大山的堅毅，帶著一個深藏內(nèi)心的山中故事。
　　 隨著國家扶貧易地搬遷政策的實施，山里人又紛紛搬出大山，徹底告別了肩挑手拿、跋山涉水的日子。山村人去樓空，就連那些新建的山村樓房，還沒來得及展示山村的美好，就開始地被遺忘在時代變遷的歷史長河中。無數(shù)次感慨，時代變化得實在太快了，一段山村的日子還沒來得及好好回味，就如云煙般飄然而逝。
　　 搬出大山的人們，已然過上了城鎮(zhèn)的生活，有熱鬧的集市，有寬闊的公路，有整齊的房屋，不過，從人們幸福的臉上，我依稀看到一份堅毅，一份來自大山的沉著和冷靜，一份來自山村的淳樸和善良。
　　 夢里，山村的記憶依然那居老屋，我還是那個山中孩子，呆呆地看著一滴瓦屋檐滴慢慢變大，越來越亮，最后從屋檐滴落，當(dāng)我極力去追尋一滴檐滴時，只見一道銀光閃爍，照亮山中那漫長而悠遠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