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沉默的鄉(xiāng)村(散文)
妻娘家老屋東方新蓋了一座漂亮的廁所,是政府出資建的,據(jù)說像這樣的一座廁所要花三到五千多元。妻家村子并沒有進行改廁工程,這座廁所鶴立雞群,顯得特別耀眼。我不解地問妻,怎么單單為這家新建了廁所?妻說,是阿財叔家的,他家是低保戶。妻接著說,廁所是蓋好了,可卻沒人用,阿財叔被車撞死了!
??!阿財被車撞死了?是的,妻肯定地說,那陣子農(nóng)村沒活,阿財叔在家閑了幾天,就去縣城里打零工,干了兩三天,騎電動車在路上被車撞死了。人沒了,對方是機動車,肯定有責任,賠償了幾十萬!阿財叔被撞死后,他家的房子就沒人住了,當然,那個新建的漂亮廁所也沒人使用了。
我望著阿財家三間工工整整的磚墻瓦房和那個漂亮的廁所,回想阿財家近幾年發(fā)生的事,忽然想起那個在阿財家生活了約十年的殘疾女人,心中無限感慨!
就在去年春節(jié)前,阿財七十多歲的母親去醫(yī)院檢查,得知自己患了難治的病,回來后竟然喝農(nóng)藥自殺了,后來聽說就是得了痔瘡。老人死時恰逢2020年時代之殤,人員不給流動,村里不給辦喪事,子女們只好將老人的遺體存放在殯儀館冷藏。等到疫情緩和后才火化,草草安葬,連個連喪事也沒辦。在鄉(xiāng)村,上了年紀的老人去世,如果不“熱鬧”,那可是個大忌,也不知道他的兒女是怎么想的。
阿財是妻子的堂叔,長輩們都喊他阿財,按理說,我也應(yīng)該隨妻喊他阿財叔,但每每想到他虐待殘疾妻子的行為,心中的正義感油然而出,憤然地生出一種不平來,對其感到非常厭惡,“叔”字用在他身上,幾乎玷污了這個屬于長輩的稱呼。
阿財家就住在妻家東南方,與妻家一前一后,我們每次回去,阿財都會來坐一會兒。妻娘家村子大,人多,我并不能一一熟悉,阿財算是我相對熟悉的一個人。阿財表面看來似乎有點木訥,頭幾年去,聽妻子說,阿財人不是很精明,沒討到老婆。通過幾次接觸,我發(fā)現(xiàn)阿財對種地、打工、村里鄉(xiāng)里的事也都了解,他甚至還到處承包勞務(wù)工程,不像是個糊涂的人。后來聽妻子說,阿財討了個“孬子”做老婆。我肯定也見過“孬子”,但對“孬子”沒什么印象。聽妻子說“孬子腳手不靈便,說話不是很清楚,但是能夠與人溝通,干活做事也不失誤,只不過需要有人帶著她干。通過妻子的描述,我基本判定所謂的“孬子”,應(yīng)該一個先天性腦癱患者。
鄉(xiāng)下對先天性腦癱患者和因腦病留下后遺癥的,統(tǒng)稱為“孬子”。我有一個二姐,小時候患腦炎,我父親將她背在背上,從圩區(qū)步行了上百里路,走了一天一夜,走到合肥市區(qū)內(nèi)的省立醫(yī)院。醫(yī)生看過后說是腦炎要住院,那時鄉(xiāng)下窮,父親帶的錢少得可憐,白天到醫(yī)院找醫(yī)生打針吊水,晚上就睡在省立醫(yī)院的走廊上,治了十幾天總算保住了性命,但卻留下了后遺癥。我有記憶時,二姐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二姐雖然出嫁了,鄉(xiāng)下總還有淘氣的孩子在我面前說她是“孬子”,為此,我跟人打了無數(shù)次架。我是決不允許喊我二姐為“孬子”的,因為在我的印象中,二姐憨憨的,沒感到她有什么異常。遺憾的是,二姐在生下第二個孩子后不幸地離世了。二姐的男孩大些,比我也小不了多少。二胎生個女兒,我還去吃了喜茶,但不久后夭折了。男孩成年后當了五年兵,退伍回家后,父親和奶奶相繼去世,家中已無親人了。我們見他孤苦無依,能幫的都盡力去幫他,他如今已成家立業(yè),在外省工作。
妻說,“孬子”嫁過來時很風(fēng)光,娘家為了彌補她先天的不足,陪嫁了許多嫁妝,娘家也來了很多人。聽她娘家人說,“孬子”在娘家看得很慣,家里不要她做什么事,還將她養(yǎng)得皮白肉嫩,穿著也是干干凈凈,除了先天性殘疾,她與正常人生活并無二樣。娘家原本不想將她嫁人的,但想到父母老了后無人照料,所以狠心下心將她嫁了人,希望她能生個一男半女,老了有個依靠。這與我二姐經(jīng)歷非常相似,當時我父母也怕二姐嫁人后吃虧,但后來聽親戚說二姐夫非常老實,家中只有一個母親,很能干,而且跟親戚承諾過不會虧待我二姐,我父母才抱著美好的幻想將二姐嫁了出去。二姐生活能自理,外甥出生后,她常抱著外甥回娘家。聽說他還能去集市上賣魚。
我二姐死時我只有十歲左右,當時得知死訊,我母親是哭著去的,我也要跟著去,但大人們一把拉住我說:你一個小孩子去干什么?兩天后,一大群人將我二姐的棺材抬到我們村,我看到大家七手八腳埋葬了我二姐。此后,每次我割牛草走到那兒,總幻想著二姐能夠從棺材中復(fù)活過來。
對于二姐的死,善良的父母總歸罪于患腦炎后遺癥,是腦子“不清楚”造成的,沒有怪罪于二姐夫家,但漸漸長大的我,感覺內(nèi)中一定有一些原因。很多年后,無意中聽三嬸說起一件事(三嬸的娘家跟二姐夫家在一個村子),三嬸說二姐夫和他母親人也不壞,但就是看東西太重,太“算小”,“算小”是我們這兒的方言,就是對物質(zhì)很吝嗇。三嬸說有次跟二姐婆婆一起走路,半路上看到一截手指長的米面,二姐婆婆居然將它撿起來捉在手里,從大老遠的地方帶回了家。從三嬸講述的這件小事,我略略窺見了二姐生前的遭遇。鄉(xiāng)下老人經(jīng)歷了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大饑荒,對吃的東西看得很精貴,這本無可厚非,但在溫飽已有保障的時代,對物質(zhì)仍然過于吝嗇,現(xiàn)在看來,其實質(zhì)是一種人格的障礙。
平常與這樣人格障礙的人交往,也會感到不舒服,久了難免會受到傷害,何況二姐有腦炎后遺癥?;蛟S二姐自從嫁到這個家庭,就埋下了悲劇的隱患!
純樸的鄉(xiāng)村不缺有純樸想法的人,在純樸的農(nóng)民心中,“孬子”能為人家傳宗結(jié)代,想必也不會被虧待,孩子大了也會報養(yǎng)育之恩。也許這個想法是好的,但現(xiàn)實是殘酷的。
我們村也曾出現(xiàn)過一戶人家娶了個殘疾姑娘,聽我母親說這家人待這個女的還不錯,但有一天夜里下暴雨,全家都去搶暴(農(nóng)村指收拾晾曬在外的糧食),等糧食收拾好了回家,發(fā)現(xiàn)身懷六甲的殘疾兒媳跌倒在地,早沒了氣息。娘家父母得知,哭得昏天黑地,后悔不該將她嫁了出來。可憐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通常不會因為自己的孩子殘疾而嫌棄,在父母的眼中,再差的子女都是乖寶寶。這一點,不僅人類,動物也如此,“虎毒不食子”,是最好的證明。但在農(nóng)村,一個殘疾身體幾乎就注定了命運的殘缺!而一個殘疾生命的消失,不會有人去反思是什么原因,不會去有人去思考如何杜絕悲劇重演。相同的悲劇換個地方,換個家庭,換個時間,會再次重演。
阿財家的“孬子”剛嫁過來時,也過了一段正常人的生活,第一胎生了一個男孩,但孩子生下不久后夭折,第二胎生一下一個女兒。阿財?shù)哪赣H擔心孩子吃“孬子”奶水不好,說是第一個孩子的死與她的奶水有關(guān),所以孩子生下來就將孩子抱走自己喂養(yǎng)。后來,我聽妻子說,“孬子”第一個孩子臨產(chǎn)時,阿財舍不得叫車子,拉著“孬子”走到醫(yī)院。當時天正下著雨,鄉(xiāng)下道路泥濘,將要臨產(chǎn)的“孬子”忍著臨產(chǎn)前的陣痛,深一腳淺一腳趟過泥濘的道路步行走到十多里外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柏印鄙潞⒆雍?,阿財與趕到醫(yī)院的“孬子”母親發(fā)生了口角,一氣之下競將她丟在衛(wèi)生院,后來還是鄰居看不過,讓阿財?shù)纳┳尤⑺恿嘶貋怼?br />
阿財家兄弟姐妹多,鄉(xiāng)下女孩子出嫁前會盡力為家庭做貢獻,出嫁后大多與家中無瓜葛。阿財一個哥哥早已成家,另起了爐灶,分了家,也無糾結(jié),但還有一個弟弟沒成家。鄉(xiāng)下的風(fēng)俗,兄弟多的,一般成家一個分一個,沒成家的繼續(xù)跟父母生活。父母要幫他理財,掙錢,鄉(xiāng)下叫幫他“累”,一直累到他結(jié)婚為止。阿財父親死去多年,只有一個母親在操勞他們兄弟幾人的事。阿財?shù)哪赣H是妻子父親的嬸嬸,妻子喊她老奶。老奶和老爹是表兄妹,老奶是一個很要強的老人,雖早過了“累”的年齡,但仍然干著男勞力干的活,栽秧割稻,挑重擔,男人干的活,她一樣不缺,在阿財父親死后帶著兒女們硬是“累”出了一棟二層樓房,并幫阿財娶了媳婦,實屬不易。雖說“孬子”嫁過來時沒要彩禮,但該花的錢還要要花。
或許是生活的巨大壓力,使老奶這個農(nóng)村婦女變得非常“算小”,她明知道“孬子”無生活自理能力,卻仍按農(nóng)村的規(guī)矩,在“孬子”生下一個女兒后,將阿財分了家。
如果僅是阿財?shù)哪赣H嫌棄這個笨手笨腳、不能做事的女人也罷。阿財?shù)哪赣H將孩子帶到自己身邊,由自己撫養(yǎng),讓他們倆口子解決自己的事,這對“孬子”本是好事。如果這個時候,阿財能夠有所取舍,在外面少掙一點錢,少干點活,兼顧一點家里和“孬子”,日子倒也是能過下去。但是阿財拼命地干活,拼命地掙錢,在他眼中,金錢的重要性遠遠超過家中的殘疾老婆。在他眼中,一個女人不用下地干活已經(jīng)是福大命大了,做做家務(wù)是其最基本的生存技能。阿財對物質(zhì)的吝嗇一點都不輸他母親。他完全忘了,他娶的是一個殘疾女人,他也忘了,這個殘疾女人使他在而立之年圓了娶妻生子的夢想。阿財?shù)哪赣H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這個殘疾女人或許是她母親無數(shù)次的祈禱感動了上帝,上帝施舍給他們家的這個女人,雖然有點殘疾,但沒有讓他們家失望。人,或許都是在沒有達到某個目標時,有著強烈的渴望感,但一旦達到了目標,又對目標產(chǎn)生了懷疑。他們家沒有珍惜上帝施舍給他們家一個雖然殘疾但也能生兒育女的女人。
漸漸地,阿財讓“孬子”獨自一人留在家洗衣做飯,“孬子”面對生活不知所措,阿財有時從外面干活回來,連口熱飯都吃不上,這令他非常惱火,漸漸地,阿財嫌“孬子”臟,嫌“孬子”無能,最后竟然學(xué)她母親的方法與她分開過。
阿財?shù)募以诒保且淮豹毩⒌娜g紅磚瓦房,他母親的房屋在南,距離不過十幾米,阿財和女兒都住到他母親的房屋中,他將身殘智殘的“孬子”孤單地丟在他的房屋中,任其自生自滅?!柏印背颂焐臍埣?,幾乎也沒做錯什么,但她的殘疾在這個視物質(zhì)高于生命的鄉(xiāng)村家庭里,是萬萬不能容忍的,她不僅不能為這個家庭創(chuàng)造財富,還要這個家庭承擔一日三餐,這超越阿財和他母親的容忍底線。
“孬子”離開人洗衣做飯都成了問題,村里人看不過去,有時過來幫幫她,也有人勸男人去看看她。阿財隔三差五送些柴米油鹽,對女人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證的事熟視無睹。孬子最窘迫時,沒有吃的,就在村里轉(zhuǎn)悠,看到誰家門前曬著能吃的東西便拿回家充饑,甚至生吃。
那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孬子與家人吃了一頓團圓飯,回到她自己一個人的家。大年初一的早上,人們發(fā)現(xiàn)“孬子”死在床上,村里有人說是餓死的,有人說是凍死的,也有人說是病死的?!柏印彼狼暗哪且灰拐侨f家團圓的日子,那一夜“孬子”或許聽到辭舊的爆竹響徹寒夜,那一夜,“孬子”或許在奄奄一息中,透過寒風(fēng)凜冽的窗戶看到屋外滿天的煙花照亮燦爛的星空。嫁到這個基督徒的家里,她不應(yīng)該被上帝忘記,上帝也不應(yīng)該對她的苦難放任不管,但血淋淋事實告訴這個殘疾女人,人間是她的地獄,當她看到新年的夜空閃出火光,當她看到上帝在為她照亮她去天堂的道路!她才知道,只有天堂才是她的歸宿!因為天堂不需要勞動,只有天堂裡的人不需要向別人乞求一日三餐!
“孬子”終于走完了她的人生最后路程。
“孬子”死時很慘,也很凄涼,當她的娘家人得知死訊來吊喪時,阿財母親讓“孬子”唯一的女兒哭給外婆家的人看,這個稚嫩的女孩不知道她的生命是誰給予的,擠了擠眼睛竟對她奶奶說:奶奶,我怎么都哭不出眼淚來?!柏印钡哪锛译x得較遠,娘家人很想知道“孬子”死前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但一切都晚了,“孬子”留給親人的只有后悔,他們后悔將這個殘疾女兒嫁了出來,特別是嫁給了一個有人格障礙的家庭。
“孬子”死后我還聽說過一件惡心的事。因“孬子”生前的生活狀況已經(jīng)極為糟糕,一些婦女們看不過去,便指責阿財說:“孬子”現(xiàn)在怎么搞成這個樣子了?你是不是除了“討水”外,就不去看她了?
阿財居然嘿嘿一笑,默認了這個事實?!坝懰笔俏覀冞@兒的方言,指夫妻之間的事。
人性的邪惡遠遠超過人性本身的惡,阿財何止是一個人格障礙的男人?
“孬子”死后,阿財家恢復(fù)了平靜,阿財和他母親不用再擔心多一個人吃飯;妻娘家的村子也恢復(fù)了平靜,鄰居們也不用擔心有人偷自己家菜吃。人們很快忘記了“孬子”,更沒人去討論“孬子”是怎么死的,一個鄉(xiāng)村殘疾女人的生命就這樣來無影去無蹤。
詩人徐志摩那首詩中所寫: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在鄉(xiāng)下,許多時候,活著的人都沒給死的人時間,縱然那個死去的人是他的妻子、丈夫、孩子、父母!面對死亡,鄉(xiāng)村是沉默的,沉默的鄉(xiāng)村不會因一個人死去而波瀾起伏!
“孬子”死后不久,國家開始加大對農(nóng)村低收入家庭和殘疾人的補貼,阿財和他的女兒都享受到了低保政策,他的女兒也上了大學(xué),據(jù)說阿財死前因承包農(nóng)田和勞務(wù)工程,還存了不少錢。如果女人不死,應(yīng)該也有一份國家提供的最低生活保障,但是,阿財和他的母親沒給“孬子”留時間。
阿財?shù)哪赣H也沒給自己時間。幾乎寅寅之中有某種默契,或是某種因果關(guān)系。我是不相信鬼神的,但在聽聞阿財被車撞死后,我相信這個世界真有鬼神的存在。我總感覺“孬子”死后,魂魄一直沒有散去,她在阿財?shù)募依?,在妻的娘家村里游蕩,她在向阿財和他的母親討要“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