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承】玉蘭花又開(散文)
一
風雨剛把殘寒遣散,綠柳垂下了長長的絲絳,高大的行道樹濃蔭滿冠,池塘的荷葉也露出了兩片嫩圓的葉子,不知名的花草或在墻角斜生著,或在土路邊上隨風搖曳。便是這愜意的午后,我在路過母校門口時,被一陣襲來的花香吸引住。尋著馥郁的香氣走去,原來是靠近教學樓的花壇處,一棵有著近百年樹齡的玉蘭盛開了,初夏的光景中,那些層層疊疊的花瓣向四處綻放著,翩若蝶,潤如玉,白似絹,輕比紗,在微風中愜意地擺弄著身姿,宛若仙子在雪濤云海里翩翩起舞。
內(nèi)心忽然一怔,片刻,我喃喃自語道:“可會是她么?”曾經(jīng)鮮活在我夢境深處的她,竟在此地不期相遇了。她清雅、溫馨、潔凈、美好,曾一度撫慰著我童年那顆敏感而脆弱的心靈,猶如一株望春玉蘭花。她,就是我少時的恩師朱玉蘭。
過去的歲月像極了一張微微潮濕的蛛網(wǎng),總喜歡躲在老屋的墻角下晃晃悠悠。都說童年的陽光是最為燦然的,偏偏只有我活在了這句話之外。
剛上小學沒多久,我就被貼上了不合群體的“標簽”。究竟是鶴立雞群的身高,還是難看的數(shù)學分數(shù),亦或是沉默寡言的個性?總之像是被一道魔咒無情地困擾著,我長期忍受著同學們的各種排斥和嘲諷。某次聯(lián)歡會上,我在“快樂的大森林”節(jié)目中扮演一個道具熊的小配角——當其他同學身著盛裝跳起活潑歡快的歌舞時,戴著小熊面具的我只需要乖乖地站在假樹下不講話就行了。當時我還為之慶幸,不想?yún)s因此而落下了“道具熊”的外號。以后的日子里,無數(shù)次課間休息時,我來到教室外花壇處的玉蘭樹下,撿起零落一地的朵朵瓣瓣,試圖讓它去掩蓋住聲聲不絕于耳的挖苦:
“道具熊,是啞巴;不會動,不玩耍,人人見她樂哈哈!”
當朱老師兩道柔和的目光越過眾人掃向最后一排與我對望時,我下意識地低頭躲開了,并絞著一雙滿是橡皮渣屑和藍黑色鋼筆墨跡的手。她后面還講了些什么我沒有聽清,冥冥中只感覺到她的目光傳遞著真摯、溫暖與包容,讓我內(nèi)心生起一絲兒躍躍欲試的勇氣——我要做一株讓她喜愛的玉蘭花。
“道具熊,是啞巴!笑哈哈!像個小呆瓜!”
課間休息時,當刺耳的嘲笑又從某個男生那里蹦出來時,我皺了皺眉,起身朝教室門外走去。
只是這次我剛走了幾步,那嘲笑聲便中斷了,緊接著又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你就是那位被他們叫作‘道具熊’的夏以沫同學吧?”
來不及扭頭回望,我的肩上便緩緩地落下一份讓我慰藉的誠意。頓時,我真想在她懷里大哭一場,可終究還是負氣轉(zhuǎn)身,一路小跑地奔向樓下那棵玉蘭樹。身后,她的聲音在我耳邊回響不休:“一直逃避下去不是辦法,勇于正視現(xiàn)實,也只有你,才能改變你自己!”
二
黯淡低落的時光,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學期。在那段寂寥的日子里,我的生活亦如風雨中的那棵玉蘭樹,連同最后的一片葉子都被吹散了,光禿禿的枝干在寒潮中瑟瑟發(fā)抖,飄來的塵土把人眼迷得看不清路面。我的母親在上班途中發(fā)生了嚴重的車禍,她多處肋骨骨折,且肝腎臟均有不同程度的出血,需要住院治療。禍不單行,不久后我上體育課時又意外地摔成腳踝骨裂,在家靜養(yǎng)了三個多星期才返回學校。
對于上課就像聽“天書”的我,同學們自然而然地更加地排斥了。那位嫌我拖累了全班的排名,年輕氣盛的數(shù)學方老師一把甩過滿是紅叉的試卷,當眾吼道:“錯得一塌糊涂,還學啥學呀?干脆回家待著去,我就沒見過比你還笨的學生!”
我唯有拼命地忍住淚水,傻傻地站在那兒,整個人仿佛掉進了暗黑無底的冰窖里,亦如被風雨摧殘的玉蘭,片片凋零。我不敢讓父親知曉這一切,我害怕面對他那雙始終郁郁寡歡的眼神。多日來,父親忙里忙外,僅是母親車禍索賠的事,就已經(jīng)夠讓他焦頭爛額了。瑩瑩淚光中,我仿佛瞧見了一片格外潔白繁大的玉蘭花瓣毅然地撐起,朝著凄風冷雨的方向一路伸展過來。
早晨的陽光透過窗子緩緩照進教室。朱老師上課時一會兒夸贊我朗讀出色、聲音婉轉(zhuǎn)優(yōu)美,一會兒把我的作文當范文讓全班同學借鑒學習,并一字一句的點評著;靜謐的午后,她乘其他老師休息之時,不顧自身的勞累,三番五次地叫我去小會議室里補課。原來,朱老師在吃早飯時,聽到了學生們議論紛紛,說我不想上學了,還說方老師都不打算再管我。聞言,她便不僅替我補習語文,還臨時充當著補習數(shù)學的“角色”。不知是不是我在朱老師面前格外放松的緣故,我覺得她那番淺顯易懂的教學方式與技巧,就像是一把精巧的萬能鑰匙,循序漸進的啟發(fā)著我的邏輯思維。當西下的夕陽慢慢的灑落在草坪之上,本已下班的朱老師又擠出時間,用自行車載我一程。我緊緊地靠著她的后背,猶如靠著一道堅固的盾牌,穿梭在一條條大街小巷上,直至送我到家門口。
一個周末的下午,朱老師照例來家訪。因我母親還在醫(yī)院里,父親作陪聊了幾句后就提著保溫飯盒匆匆地岀門去了。朱老師見我有點兒拘謹,便率先打破僵局溫和地問道:“以沫,你可知現(xiàn)在是什么時節(jié)?”
我不知道老師因何會這般問,就自然回答道:“春末,夏初?!?br />
“是的,亦是玉蘭花開的時節(jié)。”
“嗯,教學樓外花壇處的那棵玉蘭花,正是這幾天盛開呢!”我搶了一步補充道。
朱老師似有所思,微笑著,不覺間吟誦了一首小詩:
小庭日落暮春天,玉立亭亭映小軒。
一樹繁花春已暮,此花風韻更清妍。
我低著頭,跟著念了一遍,朱老師說:“不急,以后你會懂的?!?br />
她轉(zhuǎn)而問了我家庭的一些情況。閑聊中,我也知道了朱老師的一些事兒:她有兩個女兒均在外地念大學,自己是一名轉(zhuǎn)業(yè)軍嫂,丈夫常年駐守邊疆。在教我們班之前,她一直都是帶畢業(yè)班的。上級見她操勞過度,又做過幾次手術(shù),腎臟也摘掉一個,就將她調(diào)到壓力較小的低年級。
夜暮將至之時,見我父親還沒有回來。朱老師就親自到廚房給我做晚餐,不多時,又給我燒水洗頭,幫著吹干,直至一切忙完,她這才騎著車子,消失在深深的夜色中。
華燈初上,騎車獨行她不知是否感慨過,自己終究還是沒能輕松起來——只因她遇到了一個令人又氣又憐的“特殊”學生。
漸漸地,我的數(shù)學成績也從接近及格的邊緣提高到了八十五分以上,語文、思政等學科亦日趨名列前茅。后來,我站在飄揚的國旗下,面對全校師生演講一篇名為《爭做新時代的好少年》的文稿時,雖然中途有點磕巴,但仍舊收獲了如潮涌般的掌聲。翻開一篇篇的周記,“佳作”的字目映入眼簾,但文字已經(jīng)不再是唯一讓我“取暖”的朋友。在元旦聯(lián)誼會上,好朋友的賀卡如翩然自在的蝴蝶一只只飛來,全班同學都慶賀我收獲滿滿,卻無人知曉——我亦是風雨之后,那片被晴天太陽吻過的玉蘭,散發(fā)岀燦然的光芒。
臨近畢業(yè)前夕,我和朱老師散步到那棵玉蘭樹前時,她和藹地問道:“你將來有什么夢想?”我略作思考,說道:“欲將蠶絲吐杏壇,玉蘭花開見此情?!?br />
“極好的。”她轉(zhuǎn)頭望了望那棵近百年的玉蘭樹,莞爾一笑,滿懷期許地看著我說:“以沫,那么老師就在這棵玉蘭樹開花時,等你的好消息?!蔽覀z在一樹似夢非夢的潔白花海中相視一笑。
那一年的許諾,成了我此后余生的執(zhí)念!我不知朱老師她緣何喜歡玉蘭花——也許就像我為何在悵然無助中,逃向那棵玉蘭樹類似的理由吧。
三
槐花的香艷迎來了蜜蜂,盛夏的暑氣卻凋謝了的玉蘭。短暫的花期亦如無常的人生,盛席華筵終散場——只是一切來的太快,來的突兀,沒有選擇的便走向了不知名的地方。
收到朱老師去世的消息,是在兩年后那個草木搖落的深秋。初中的班主任,亦曾是朱老師同窗的徐老師無不惋惜地搖頭嘆道:“她帶班太拼了,原本身體就不好,平時也從不見她向朋友訴苦叫難,而是把幾乎整個精力都耗在教學上,等到身體徹底吃不消時才趕去醫(yī)院,可惜一切都太遲了。”
徐老師還告訴我另一件事,為了我,朱老師曾和方老師有過一場激烈的交鋒,最后她贏了,方老師承認了他當時過于激動口不擇言,并表示會對我的功課負責到底。朱老師說過一句話,并為之堅守了一生,那就是——有教無類,沒有天生差勁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每一個學生都有著他人所無法代替的閃光點。
聽到此消息,我哽咽難言,又似枝頭的花朵落進了河水里。朱老師沒有貼己的朋友,好比教學樓前那棵孤獨的玉蘭樹,只有在它盛開時,才能聽見周圍的歡聲笑語,才能讓我在“道具熊”的面具下與她親近地訴說。她宛如花瓣一樣潔瑩,又如母親一樣慈祥,然而,我卻再也沒有報答她的機會了。
一日,班上組織秋游,我借故沒有去,而是回到闊別數(shù)年的小學母校。我在那棵玉蘭樹前,佇立了許久、許久,它似乎比之前蒼老了一些,那些凋零的黃葉和樹下枯敗的野草,好似朱老師在臨終前對這人世間的萬般眷戀與不舍,好似一名孤獨的勇士,承載著命運的離合悲歡,不俱歲月的寒暑,吐盡芬芳,抗爭直至最后的謝幕。
四
冬去春來,時光茬苒。昔日同學中的翹楚,紛紛在各自的行業(yè)里有所成就。數(shù)番輾轉(zhuǎn)之后,我亦實現(xiàn)了年少時的夢想,在家鄉(xiāng)做了一名語文老師。在入職的第一堂課上,我講評著一篇《魚頭里的母愛》,并由此文引申道:
“語文,就是用文字去表達語言,用語言去抒發(fā)情懷。它既是一門獨立的學科,也是一切學科的基礎(chǔ)。”
一縷玉蘭的花香徐徐飄來,時光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位眉目端秀,短發(fā)素衣的女子對著臺下的學生們說,寫作文,就是寫自己的心,把內(nèi)心的情感用語言文字表達出來。
“老師老師,我媽媽說魚頭是魚身上最有價值的地方,不吃才是傻子。她和我爸整天待在店里給別人修手機,也不管我和姐姐,您說她愛我們嗎?”
漸漸地進入狀態(tài)的我,正欲轉(zhuǎn)身寫板書時,卻被一個邊舉手邊嚷嚷的平頭小男生給打斷思路。臺下,只見那張活潑機靈的臉蛋微微揚起,透著幾分刁頑的習性。我握住粉筆的右手頓時僵在半空中,所有的人屏氣凝神,幾十雙目光齊刷刷向我投來。
我深深地呼吸著,在穩(wěn)了穩(wěn)心神后,我肯定地回道:“愛!但最有價值的不是魚頭,而是她對你們姐弟倆的母愛,往往是難以用語言去表現(xiàn)的?!?br />
待對方點了點頭時,我又告訴他乃至全班的學生:以后課堂上,有任何的問題要先舉手,被我點到名再站起來發(fā)言。
那個平頭小男孩叫文軍。課后,他帶著幾分猶豫,問我能否多幫一下他的姐姐文琪。他說姐姐的成績一直都不太好,再這樣下去,父母就要送她回偏遠的老家了。當我緩緩地走到文琪的面前時,內(nèi)心不禁暗暗吃了一驚:那微駝著背的瘦高個兒,被厚厚的劉海遮住神采的一雙眼,包括那雙染著藍黑色鋼筆墨印的手,正在無措地絞動著——這畫面是多么地似曾相識啊!文琪很信任我,不僅是語文,甚至碰到比較復雜的數(shù)學題,她偶爾也會問我,我一直鼓勵她多學多問,付出總會有收獲的。
某天,我去文琪那兒家訪,我打算做一番她父母的思想工作。不巧,那會兒她父母都去店里忙生意了,就連文軍也不在。當文琪想趁著家里沒人,希望我“開小灶”,幫她搜集“八段錦”的創(chuàng)作素材時,我卻搖著頭拒絕了。接著,我把面露幾分委屈的她拉到窗前并指向外面說:“你應該也看到了吧?那幾位正在練習健身氣功的爺爺奶奶,打的正是八段錦。你現(xiàn)在下樓去,先觀察,再虛心地向他們請教,這樣比我直接告訴你會更好?!?br />
遙想多年以前,朱老師讓我參加那次在國旗下的演講時,也曾與文琪一樣有著怕羞而自卑心態(tài)的我,甚至還一度埋怨朱老師是“故意為之”的,直到蛻去自身那層厚厚的“繭子”時,方才明白她的一番良苦用心。
“你就是夏以沫同學吧?記住一句話,‘道具熊’不是你逃避的借口,勇于正視現(xiàn)實才能改變自己!”
轉(zhuǎn)眼之間又是玉蘭花開的時節(jié),也是臨近一年一度的畢業(yè)季。我臨窗靜坐,默默望向外面蔚然豐茂的花木,和時續(xù)時斷的細雨,只手拂著窗沿自語道:“可嘆花期今正好,與君相邀落塵埃。我已如約而至,曾經(jīng)陪我散步的你卻漫步在遙遠的天國?!蔽覙O目望著天邊,朦朧的前方好像有朱老師,有一支粉筆、兩塊黑板、三尺講臺、四方課桌,而她的身后則是一大片千枝萬朵如雪似霞的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