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被派到青樹巖村擔(dān)任精準(zhǔn)扶貧駐村工作隊(duì)，已經(jīng)有些時日。
　　 青樹巖村在大別山腹地，四面環(huán)山，只有村門口有一條柏油馬路，馬路邊有一條河。公路就沿著這條河由東向西，延伸到外村。
　　 在公路的北面，有一片開闊的稻田，廣闊而平坦，應(yīng)該是河流沖擊而成的小平原。平原延伸到山腳下。青樹巖村的幾個自然灣就依山順勢組成了。灣與灣基本上已經(jīng)連成一片。這個村相對來說，姓氏單一，主要是李、夏兩大姓。其他的姓，人口很少，被村里人稱為雜姓。
　　 山里人沒有什么產(chǎn)業(yè)。種田主要靠天收，農(nóng)業(yè)收入只能是填飽肚子。這些年，村里的年輕人在家都呆不住，有的甚至是初中一畢業(yè)就扛起行李，背井離鄉(xiāng)到江蘇、上海、浙江、廣東等發(fā)達(dá)地區(qū)去打工。當(dāng)上了農(nóng)民工。把從外得掙回來的錢，轉(zhuǎn)賬到家里花。留在家里都是老人、兒童。也有少數(shù)中青年婦女留守在家，主要是為了照顧孩子讀書。
　　 打工經(jīng)濟(jì)造就的山村，住房都是高大氣派寬敞。在村莊里一棟棟小洋樓橫七豎八地聳立著。
　　 高大的房子，寬敞的院落，如果單就住房來看，城里人沒有不艷羨的流口水的。
　　 農(nóng)村人造房子，講究風(fēng)水，房屋的朝向各具特色。雖然是單棟，房子無論是內(nèi)外裝修，還是建筑材質(zhì)都很講究。但是由于風(fēng)水論的影響，如果整體效果來看，沒有哪個灣子的房屋是一排排整齊排列著，給人一種顛三倒四雜亂無章的感覺。
　　 山里人率真，或許因?yàn)樯降孛娣e廣闊，取法自然，率性而為，在他們的住房建設(shè)上可見一斑。
　　 當(dāng)然，房子建得高大上，并不一定能說明山里人的生活一定富裕幸福。
　　 不少家庭，都是住著樓房的窮人。當(dāng)?shù)厝藦氖罗r(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收入還是很低的。如果沒有打工人員的家庭，相對來說日子還是過的緊巴巴的。
　　 或許正是因?yàn)槿绱?，我這個扶貧工作隊(duì)長的存在才顯得有些意義。
　　 如果沒有檢查考核，沒有項(xiàng)目工程，沒有走訪慰問，報表統(tǒng)計(jì)等方面的任務(wù)，大多數(shù)時間就是坐在村部辦公大廳里?？纯磿鴪?，瀏覽網(wǎng)頁，學(xué)習(xí)最新的理論或者政策。反正相比較于村干部需要處理各種鄰里糾紛，村務(wù)瑣屑小事來說，駐村隊(duì)員還算是稍微悠閑點(diǎn)。
　　 四月的天氣，春光明媚，空氣中飄蕩著清新舒爽的氣味。所謂春眠不覺曉，人是很容易犯春困的。
　　 我坐在辦公大廳里，靠著桌子打盹。
　　 “吳主任，我要打個結(jié)婚證！是不是在你手里打？”一個洪亮氣壯的聲音，把我從迷迷糊糊中拉進(jìn)了現(xiàn)實(shí)。
　　 什么？結(jié)婚證？村里能開結(jié)婚證嗎？我雖然迷糊著，但還是能夠做出準(zhǔn)確的質(zhì)疑的。但見說話的人，中等身材，白發(fā)蒼蒼，面龐黑里透紅，身體很是健壯。
　　 “老李，你要打結(jié)婚證？你跟哪個結(jié)婚？”我們村里的婦女主任可不是直來直去的人，她沒有果斷拒絕并說明不能開結(jié)婚證的原因。
　　 “我要跟我嫂子吳淑儀結(jié)婚！”
　　 “她同意了嗎？”
　　 “同意了！”
　　 “那打結(jié)婚證是兩個人的事，要一路來。她為么事不來呢？”
　　 “我一個人來不就可以了嗎？反正，我天天晚上做夢都是她罩著我。我的整個人都被他管著。我就是要跟她結(jié)婚?！?br />　　 聽他說的越來越離譜，就像火車脫了軌，越?jīng)_越遠(yuǎn)。村部里辦公的幾個人都不由得偷偷笑著。沒有人再理睬他。
　　 我隨手拿起一本雜志，自顧自地與書本交流?？纯此懿荒転槲抑更c(diǎn)迷津。
　　 “你們當(dāng)官一屆，造福一方。當(dāng)官要為民做主，我的事情，你們要管！”可能是覺得大家都很冷漠，老人說的話都充滿火藥味。
　　 “結(jié)婚是兩個人的事情，你一個人來不行，要來，你和吳淑儀要一路到民政局去打結(jié)婚證哈！”
　　 好說歹說，算是把他勸走了。
　　 一出門，吳主任就給我介紹這個老人的情況。
　　 他叫李德起。是外市一個煤礦廠的退休工人。本來自己在外市有個家，有兒有媳婦。前幾年退休后，老伴過世了。聽說是與兒子兒媳關(guān)系不好。自己搬回老家，做了一套小樓，一個人過起了小日子。
　　 你說，一個都七十多歲，土都淹到額頭的老人，回家住就回家住唄，偏偏耐不住寂寞，還跑到鎮(zhèn)上，跟一個小姐鬼混，偏偏又被派出所警察給抓了。雖然沒有拘留，款還是要罰。他有舍不得拿錢，叫村主任去做保。交了500塊錢，才算是放出來。話又說回來，老年人寂寞感強(qiáng)，想找個人說說話，是人之常情。但是這樣丟臉的事情，也是一般人做不出來的。當(dāng)然，這些年，即使是我們這樣的山村，老年人彼此喪偶之后，搭伙過日子的事情是大有人在。少年夫妻老來伴，誰不想廚房有人煮飯，客廳里有人暖酒，床上有人暖被窩的小日子。
　　 至于他說的這個吳淑儀，是李德起的哥哥李德升的老婆。幾年前，李德升過世之后。吳淑儀就一直寡居。吳淑儀自丈夫過過世之后，就一直在蘇州幫兒子帶孩子。今年過年之后，因?yàn)閷O子已經(jīng)大了，不需要專人照看。吳淑儀就再沒有去?？赡苁强吹缴┳右粋€人孤單，才有了與嫂子一起的想法。
　　 “那個吳淑儀是個老黨員，是你的包保戶，一生過得挺苦，要是真的愿意與李德起成個家，老來有靠，也無償不可。”村支書說，“你可以了解下，做個媒，玉成了他兩個的事，也算是你的功德。不過這事也好像急不得，得慢慢來。”
　　
　　 二
　　 幾天以后，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是吳淑儀打來的。
　　 “魏書記，有個事想跟你說一下。我們?yōu)车睦畹缕穑谖蓍軠?，把我家的屋檐溝的出口給堵住了，你來看看吧，要是下雨，還不把雨水都流在我家屋里去了?！?br />　　 “有這個事，好，我去看看?！币?yàn)橛辛饲皫滋斓氖虑?，我還真想去看看。李德起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德起的家在李家山，灣子不是很大，只有20來戶人家，大家的房子都是依山而建，大多是近幾年以來建成的小洋樓。有兩層的，有三層的，高高低低錯錯落落顛三倒四。
　　 李德起的房子靠山，在吳淑儀的房子后面。他前檐的出水，經(jīng)過吳淑儀的后檐溝。因?yàn)槔畹缕鸱孔拥貏莞咝?，房后的出水必須?jīng)過吳淑儀的后檐溝。幾十年得到約定俗成，沒有絲毫阻擋。令人搞不清楚的是，李德起搞了一堆沙子，堵住了吳淑儀的后檐溝出水，一看就是那種無理取鬧無事找事那種。
　　 李德起看到我來了，一臉高興。熱情邀請我到他家做客。
　　 李德起的房子是間三層樓房，旁邊還帶著一間伙房。這里的人家的住房布局大多是一個格局。一棟正屋，一間伙房。冬季山高氣候寒冷而且日子漫長，家里來了客人，大多是在伙房里烤火。所以一年四季，伙房就是山里人接待客人，一日三餐的地方。
　　 他把我迎進(jìn)伙房就坐。
　　 伙房里有個土灶，土灶后面有一套現(xiàn)代化的櫥柜。櫥柜上安置著煤氣灶等。在進(jìn)門的地方，還安裝著一個圓形的火籠。它實(shí)際上就是一個圓桌，中間被挖出一個圓圓的圈。下面安裝了一個可以燒木柴的爐子。這火籠到了冬季，也是可以燒火取暖煮菜，四周可以放上碗筷茶杯酒杯之類，用起來很是方便。
　　 不過，現(xiàn)在馬上到了夏天，這火籠就變成了茶桌。
　　 逢客先敬茶，是山里人待客的規(guī)矩。
　　 “來來，嘗嘗我這明前茶！”李德起從一個小巧的茶壺里給我倒下了一杯清茶。那茶水湯色碧綠，清澈、清香怡人。喝上一口就像那茶杯上那幾個字“可以清心也”。那茶杯是搪瓷的。杯壁上印著的幾個字，轉(zhuǎn)動著，倒是有些文化底蘊(yùn)：“可以清心也”“也可以清心”“心也可以清”“清心也可以”“以清心也可”，些許六個字，把茶的作用，說的清清楚楚。想到在茶杯上印這幾個字人確實(shí)是不簡單。而選擇這茶具待客的人也算是有點(diǎn)文化。
　　 喝了茶，才入了正題。
　　 李德起先入為主：“我曉得你來的原因。我是故意的，我也知道自己錯了。那堆沙子，我馬上就可以搬走，我準(zhǔn)備把我的院子用水泥硬化，也沒有打算長期占著?！?br />　　 “我曉得吳淑儀會找你們，一想反正也是個機(jī)會。這樣你就會不請自到我家里坐坐。今天就在我家里吃中午飯。中午我炒幾個小菜。一來請你這難請的客嘗嘗我的手藝。二來可以陪我喝兩杯酒。三來我們可以好好聊聊?！?br />　　 “聊聊天可以，吃飯的事就免了吧。免得麻煩你老人家?！?br />　　 “看你多見外，我自己一個人吃也是吃，我們兩個一起吃也是吃，還吃的熱鬧。我們山里人過了門檻就是客，待客不吃飯就是越了禮數(shù)。跟何況，按照你們時髦的說法，對于老人最重要的是陪伴，你陪我吃一餐飯，能錯到哪里去？”
　　 就是在那個初夏，陽光朗照的中午，我知道了李德起與吳淑儀的一些故事。
　　 李德升與李德起是親兄弟，他們的父親原來也是外市礦山的曠工。他是國家企業(yè)的工人。到了退休的年齡后，要有兒子接班?？墒谴髢鹤永畹律龥]有文化，而小兒子李德起讀了初中。
　　 兩個兒子，選擇一個去接班。自然是李德起這個識得文墨的前途亮堂些。
　　 那時候，李德起因?yàn)槟贻p帥氣，有文化，家里還給他定了親。這個定親對象是吳淑儀。因?yàn)檎f媒定親，每年送彩禮，也用了不少錢。而作為哥哥的李德升雖然答應(yīng)了父親不去接班?？墒且蔡岢隽艘粋€要求，就是讓李德起將自己未過門的媳婦讓給他。反正，女人都是要嫁給李家。她們家收了李家那多禮金，賠是賠不起。更何況那是的婚姻，還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準(zhǔn)的。
　　 雖然說是兄弟易妻，有點(diǎn)不近人情。但是父母之命難違。
　　 那時人窮，結(jié)婚成家，往往是不談愛情的。
　　 李德起雖然心里萬般不舍。但是想到自己自此可以跳出農(nóng)門成為工人，也就顧不得這些了。
　　 說白了，吳淑儀就是因?yàn)槔畹缕鸬姆艞?，就變成了李德起的嫂子?br />　　 “我要跟他結(jié)婚是有道理的。她本來就是我的。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但這事大家知道。我娶她，天經(jīng)地義。再說現(xiàn)在我是孤男她是寡女。”
　　 我說：“即使是這樣，你也不能來硬的！強(qiáng)扭的瓜不甜！你這樣做，讓她傷心，她怎么可能同意呢？再說你有這個想法，她知道不？”
　　 “她曉得，我找過她幾次?！?br />　　 “答應(yīng)了沒有？”
　　 “那……沒答應(yīng)！”
　　 “為什么不答應(yīng)呢？”
　　 “不曉得！”
　　 “你不能光說，你要讓她覺得你靠得住！”
　　 “畢竟你們現(xiàn)在都有自己的孩子，要成個家，還要能過兒女這一關(guān)?！?br />　　 “那你幫我出出主意，我該怎么辦？”
　　 “第一步，你先把那堆沙搬走，處理掉。第二步，婚姻是要以愛情作為基礎(chǔ)的。而愛情的是需要真心的，真心待她，關(guān)心她?！?br />　　
　　 三
　　 村里，突然傳出來一個小道消息。說是李德起被騙走了三千塊錢。
　　 這老頭是咋弄的。雖然他與其他農(nóng)村老人有些不同，他有退休金，但是錢也不是洪水沖下來的。即使再有錢，也不能這樣折騰。
　　 我去找問情況?？吹剿樕喜]有被騙后的那種焦慮與憤怒。倒是顯得很淡定。
　　 “灣里人都說我是苕，被騙了三千塊錢，但是我嫂子的病好了，這不是很值得的事情嗎？”
　　 原來，前一段時間，吳淑儀不知道咋原因，一直低燒不退，飲食不思，渾身乏力。喝了不少感冒藥，都無濟(jì)于事。正好這個時候，灣里來了個巫醫(yī)。說這是李德升回老家，親熱了她。需要畫符鎮(zhèn)鬼。那符一張三千塊?？上У氖抢畹缕饘幮殴砩癫恍趴茖W(xué)。搶著交錢，買了一張符，燒掉了。說了也奇怪，吳淑儀當(dāng)晚睡了一覺，第二天感覺好了。
　　 “你肯定是被騙了，感冒后到恢復(fù)正常，本來就需要一個時間。你迷信，冤枉被騙三千塊，值得嗎？”
　　 “你不是告訴我，愛她就要真心待她，關(guān)心她嗎？我這樣算不算真心？”
　　 我一時無語。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這李德起就是一個閑不住的人。他又惹出事端。
　　 那天入夜。李德起在激勵萬般無奈的看電視。小村的夏夜，空氣清新。山林中的氣息夾雜著樹木和鮮花的香味，穿過巷陌，飛到自己的家門口。
　　 夜靜悄悄的，山村的夜晚，除了偶爾傳來的村部廣場上留守婦女跳舞的纏綿悱惻的音樂聲和不知名的蟲鳴聲之外，沒有其他聲響。山村的蕭條，沉寂，讓他覺得難以忍受。靜以修身，但是靜的無聊，也不是屬于老年人的。
　　 他不是不想生活在外市，那里可是他曾經(jīng)工作過幾十年的煤礦，早已經(jīng)倒閉了。兒子購買了房子。他同兒子生活在一起，也并沒有什么過不去。
　　 可兒子新婚以后，情況就發(fā)生了變化。首先，兒媳是外省人，語言溝通不方便不說，生活習(xí)慣也不同。以前，是兒子順從他，現(xiàn)在是他和兒子都要順從兒媳婦。不能抽煙，不能喝酒，不能不講衛(wèi)生。一切的一切讓他度日如年。
　　 年輕時，他曾經(jīng)想辦法逃離農(nóng)村，而如今年老了，他因?yàn)殡y以忍受城市的讓人傷心傷肝的孤獨(dú)，而又拼命的想逃離城市。或許人生就是這樣在一次又一次的逃離中，在一次又一次的否定之否定中，完成自己并不一定圓滿的旅行吧？
　　 夜半，還是難以入睡，他忍不住起身拿起酒瓶，咕咕嘟嘟搞了半瓶。
　　 在暈暈糊糊中入睡。
　　 昏昏沉沉中，他突然聽到了一陣陣“啪啪啪”拍打窗戶的聲音。接著是吳淑英的聲音：“是誰呀？這時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