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挖機把墳堆上的泥土挖到一邊后，埋葬爺爺?shù)墓撞耐暾芈冻鰜?。棺材上的棺罩浸染泥土多年，大紅色成了深紅，它完整地覆蓋在棺材上面。我們有些意外，但同時又有一絲安慰。本以為埋葬爺爺?shù)倪@塊地，地勢低洼，爺爺已去世17年了，恐怕棺材早已腐爛了，但沒料到，這個爺爺生前自己看的地，沒有看錯。
　　 挖機停止了挖掘，老公與爺爺?shù)膸讉€外甥等人用鋤頭、鐵鍬輕輕地把棺材四周的土撥弄開，揭開棺材蓋。婆母跪在地上，邊低聲哭邊給爺爺說著起墳的緣由。我有些害怕，又有些緊張地站在離棺材五六米遠的地方，在四姑的身后往棺材那邊望著，我的視力不好，看不清，一邊的表妹說爺爺?shù)念^骨很好，靠近棺材的二姑說，爺爺身體骨骼基本是完整的，鞋子和帽子看起來還跟新的一樣。姑父等人用衣服包裹好爺爺?shù)墓穷^，放進木箱里。老公迅速地用紅布把木箱裹起來，公公抱起了木箱，表妹用傘把箱子遮蓋著，眾人一起把爺爺?shù)墓穷^請到另一座山上，毗鄰婆婆墳的旁邊。二姑一路撒著紙錢。
　　 因前幾天下雨，山林里的樹木看起來一片青綠，林間的鳥兒時不時叫上一聲。我看見一只鳥從爺爺?shù)哪莻€山頭飛出，飛到對面山坡上去了，不知它是不是去給奶奶報信？
　　 爺爺?shù)男聣灳嗥牌胖挥幸幻椎木嚯x。順著他們墓碑的方向看去，視野開闊，王家灣一收眼底，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葉落歸根，與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一世相守，世世相守。
　　
　　 二
　　 奶奶去世后，曾跟我托夢好幾次，但很奇怪，爺爺去世后，我一次也沒夢見過他。爺爺個子不高，一米五幾的樣子。村里人說，爺爺正是應了那句老話“矮子矮，肚子里拐”。爺爺雖大字不識一個，但頭腦卻相當聰明。聽二姑說，爺爺六歲時，父親去世了，只留下母親和爺爺才三歲的妹妹。后來爺爺?shù)哪赣H又再婚，但這個繼父幾年后也去世了，實在沒法，便把爺爺送給跑馬崗一張姓人家當兒子。原打算待爺爺成人后與那家女兒成家，但爺爺在那里住了一年多，不受那戶人家待見，說爺爺?shù)鮾豪僧?，沒爹管的娃不成氣候。爺爺受不了那個窩囊氣，又回到他母親身邊，那時爺爺已十幾歲了，可以幫家里分擔一些重任了。后來不知怎么，爺爺進了宜昌市內的一硫酸廠工作。在那里，爺爺結識了一幫朋友，并為他以后做魚苗生意提供了許多幫助。
　　 爺爺與奶奶成家后，先后生了四個女兒，估計讓爺爺有些失望，但爺爺卻從不嫌棄女兒們，一個個的讓她們風光出嫁，并在以后的日子里，不遺余力地資助生活較困難的已出嫁的女兒們。在那個溫飽尚未解決的年代，聰明的爺爺做起了販魚苗的生意，他在松滋一魚苗場那里進魚苗，回來后在本地各個鄉(xiāng)鎮(zhèn)去賣，十條魚尾五毛錢。
　　 我與老公定下婚約后，本村人問我母親有關男方的家庭，母親說就是那個販魚苗老頭兒的孫子。村里的人“哦”一聲，原來是那個老頭兒啊，認得認得。
　　 母親說，她見識過爺爺賣魚苗。就在我們家門前的池塘里，村組長買魚苗，爺爺動作迅速地用水瓢舀起桶里的魚苗，嘴里快速扡數(shù)著：“看好了，一條、兩條、三條……好，十條?！睜敔敂?shù)完后便迅速地倒進池塘里，又舀起一瓢。爺爺舀得快，數(shù)得也快。一旁的人跟不上，連連說，你這個老王頭兒，慢點慢點兒，有沒有十尾魚哦？爺爺動作稍微放慢一點，嘴里還不忘數(shù)落人家，你這眼神兒咋還沒我一個老頭子好呢，快看清楚。
　　 母親說起爺爺賣魚苗的事兒，笑著說，那爺爺一看就是個精明人兒，一般人猾不過他。
　　 我嫁過來后，爺爺對我說起過賣魚苗的往事。我笑著問爺爺，您那魚苗就沒數(shù)準過吧？爺爺咧嘴一笑，到算賬的時候啊，你再給人家舀上一瓢魚，不算錢，送的，誰還會說啥？
　　 爺爺從宜昌到松滋兩頭跑，搗騰皮衣兩頭賺。爺爺說，那年月誰見過皮衣呀？不就人造革嗎？可人們穿在身上洋氣，都來找我買。爺爺說的時候滿臉的笑，那是他的光輝歲月啊。
　　 后來魚苗生意不好做了，他到大隊部燒火做飯。奶奶對我說，別看你爺爺不識字，這賬啊，就沒錯過，買條魚，他畫條魚，買點肉，他畫頭豬，他的賬本兒別人看不懂，他看得懂。到會計結賬的時候啊，他一分一分都說的出來。一分錢都不錯。讓會計嘖嘖稱奇。爺爺?shù)挠浶苑浅：茫愔ヂ闋€谷子多少年的事兒，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絲毫不差。
　　
　　 三
　　 我嫁過來后，爺爺對我有過兩次不滿。那時，爺爺奶奶住在老屋。我們住在村頭做的房子。那老屋，爺爺曾自豪地對我說，是鎮(zhèn)上第二間紅磚瓦房。那時，人們都住的土屋。
　　 老屋其實只剩下一間，里面是廚房，外間是臥室。這老屋，原本是五間大瓦房，那年漲大水，王家灣很多房子被淹，爺爺?shù)耐练孔右参葱颐狻敔斢谑菦Q定把房子搬到對面地勢高的地方，蓋了這五間紅磚瓦房。后來，灣里的住戶一個個搬到村頭，老公和他妹妹上學遠了，爺爺又做決定在村頭新做樓房，為節(jié)約成本，便拆了四間房，用到新房上面。
　　 那是我們結婚兩三個月吧。有一回我重感冒，婆母讓老公回老家割點豬草，老公便把我也帶上。喝完感冒藥的我昏昏沉沉，太陽一曬只想睡覺。到了老屋后，爺爺奶奶在田地里干活，老公拿出鐮刀去割豬草，爺爺奶奶過來一起割，我叫過他們后，坐在田埂上昏昏欲睡。后來爺爺對老公說，艷子咋不幫著干活??？老公解釋說她感冒了。爺爺聽后便說那是我錯怪她了。幾天后賣菜回來，還給我買了水果。爺爺一生勤勞，看不慣懶惰的人。
　　 還有一次是女兒已上小學了，有一年過春節(jié)，因手頭緊，我想方方面面節(jié)約一點開支，便不打算買豬欄屋對聯(lián)兒了。剛好爺爺那天在家吃晚飯，我對爺爺說起后，爺爺面露不悅。停了半晌，說，人過年豬不過年啊？富不離書，窮不離豬。我雖不高興，第二天還是買了幅豬欄屋對聯(lián)回來。誰讓我嫁過來以后，這些事兒都成了我的呢。開心過年才最重要啊。
　　
　　 四
　　 爺爺干活麻利，吃飯?zhí)貏e快。他不喝酒，不管在自己家還是別人家里吃飯，他吃起來都非常迅速。常常他放下碗筷，別人還沒喝完第一杯酒。爺爺一生反對大操大辦，崇尚節(jié)儉。為人直爽，做事干脆，不拖泥帶水，熱心腸，愛幫助人，在那個年代是那一片響當當?shù)囊粋€人物。
　　 爺爺在我們家很有威信。婆母是爺爺四個女兒中最得寵的一個。雖為長女，但比起幾個姑姑，婆母要享福多了。婆母的性格隨爺爺較多，脾氣火爆。 有一年，爺爺?shù)郊依飦砗推拍干塘刻锏乩锓N什么時，兩人意見不合，婆母聲音極大，吼著爺爺，種什么不要你管，你們老了少說話，管你們什么事？
　　 爺爺大怒，猛地一拍桌子，從椅子上站起來，直瞪著婆母，我哪里說錯噠，種什么還沒你清楚？我是來和你商量，我說要種什么，你能怎么搞！好，你有本事，我和你媽什么都不管了，看你有多狠。說完，爺爺氣呼呼地拿起那頂快變黑的草帽，回他老屋去了。
　　 這兩個火爆脾氣爭吵，猶如一場暴風雨來臨，空氣中都彌漫著燒焦的味道。最后，還是婆母軟下來，不做聲了。我不知說啥，也不想在這種氣氛里當炮灰。悄悄地上了二樓，回到自己房間。
　　 爺爺在農閑時，幾乎每天到集鎮(zhèn)市場賣菜，路過我們家時，婆母讓我喊爺爺吃飯。爺爺不吃，氣還沒消呢，我老屋沒吃的呀，不吃！
　　 四姑父出車禍去世的那天，我回家里拿東西，看見爺爺站在河這邊望著四姑家，神情悲傷。我喊了聲爺爺，爺爺看見我，問，人弄回來了？我說已經(jīng)回來了，都安排好了。爸媽都在那里，您回去吧。爺爺擺擺手，讓我趕緊回家拿東西，他還站會兒。我正準備走，爺爺又叫住我，你姑父生前借了幾千塊錢，這錢就不用你四姑還了，你四姑命苦啊。說完，爺爺長嘆一聲。我點點頭。爺爺雖不像女人似的哭泣，但那種無聲的悲傷卻讓我眼眶濕潤。（后來，四姑經(jīng)濟條件轉好，把這錢還給婆母了）我騎車走了很遠，回頭望去，爺爺瘦小的身體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爺爺六十多歲時，眼睛得了白內障，他來和婆母商量，要去做個手術。婆母不同意，她以為那是個大手術。爺爺說，他問過醫(yī)生了，這手術很簡單，幾天就好了，我不要你們的錢，我自己出錢。我多活個十幾年，這點手術費還怕掙不回來？做完手術就幾天時間不方便。你就照顧我?guī)滋欤恍芯驼埲?。雖然婆母還是有些不同意，但拗不過爺爺，爺爺自個兒去了醫(yī)院，手術不錯，幾天后便康復回了家。
　　 爺爺說，他這一輩子，得把他該做的事做完，他還有一個心愿，給他的父母立碑。為這事，他又和婆母發(fā)生了爭執(zhí)。爺爺老了，掙不了大錢了，這立碑要花好幾千塊呢。婆母自然是不同意，可打定主意的爺爺不會因婆母的反對而放棄。他說，將來，后世的子孫看到碑文，會知道這是哪個祖宗啊！他若不把這事做好，到那邊后怎么去見他的父母？爺爺是個言必行，行必果的人。
　　
　　 五
　　 爺爺晚年得了中風，腿腳不便。公公和婆母便把爺爺奶奶接到我們家。爺爺后來又中風了一回，說話含混不清，以致后來雙腿完全失去了活動能力。我們都不在家的時候，他要上廁所，奶奶背著他拖著去廁所，兩只腳在地上拖著，一點力都使不出來。
　　 晚年的爺爺像個小孩兒，那時老公在外地，公公和婆母經(jīng)常出門給人幫廚，家里就剩下我和爺爺奶奶。每天中午，爺爺坐在門口那張?zhí)珟熞紊系戎一貋恚次医o他帶了他愛吃的餅沒有。我若帶了，他歡喜著抖動著雙手去接，吃上幾口。有時我忙起來沒帶，他明顯有些失望。奶奶數(shù)落他，天天給你去買呀，艷兒不工作呀。我許諾，明天給您帶回來。爺爺臉露喜色，囁嚅著嘴唇，好，好。
　　 奶奶早把菜洗好切好了，等我炒，她說她老了，炒不好菜了。爺爺說要吃我炒的菜。常常我們把飯菜做好端上桌，爺爺吃不了幾口，便鬧著要上床睡覺。
　　 他第一次中風后，腿腳不便，只能拄著拐棍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著。那年奶奶的生日，我給奶奶買了件衣服，爺爺看到后，第二天天剛亮，就從老屋里走到我的店子。癟著嘴說，要我也給他買件汗褂子。那神情活脫脫像個小孩子。我心疼他，走了這么長時間的路，干嘛不對婆母和公公說一聲，我買了給他送到老屋去。我對他說，我準備等他生日的時候給他買件夾衣。爺爺聽后像小孩子一樣的笑著。他說，我看到你給奶奶買了，我也想要。
　　 都說爺爺怕死，人老了誰不怕死呢？爺爺一旦沒藥，就讓我上村衛(wèi)生室給他帶點藥回來。其實那種小藥片很便宜，幾塊錢一盒，我常給他買，有時沒時間，爺爺以為我花錢了便顫抖著手從口袋里拿出十元，遞給我。我生氣爺爺?shù)南敕?，便對婆母說起這事，讓婆母從街上回來時把藥帶回來。婆母也許覺得爺爺不該問我這個孫媳婦兒要，也許是想要爺爺消停。不能動的爺爺，顛倒白天與黑夜，常在夜深時大聲叫著奶奶或家里人的名字，擾亂我們休息。
　　 婆母去到爺爺?shù)姆块g，說了他幾句。爺爺躺在床上，嘴里支吾著想說又說不出話。我在門外聽著，心里涌起一種傷感，曾經(jīng)多么驕傲的爺爺啊，如今，老了。
　　 爺爺去世后，每每想起這事兒，我就挺后悔的。其實我們都知道，那藥片兒對爺爺?shù)牟「酒鸩涣耸裁醋饔?，只不過對爺爺來說，這是一個安慰罷了。
　　 爺爺去世的那天是正月初八。那天早上，爺爺?shù)暮韲道锇l(fā)出奇怪而恐怖的聲音，嚇壞了女兒。她成了唯一給爺爺送終的人。等女兒喊回在菜園里勞動的奶奶，爺爺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女兒請旁邊鄰居給公公打了電話，等我們趕回來時，奶奶抱著爺爺撕心裂肺地哭著。女兒見到我，把我緊緊地抱住，眼里流露出驚恐，對著我耳朵抽泣著說，媽媽，太爺爺不在了。我的眼淚一下滾落出來，
　　
　　 六
　　 往事一幕幕，沒有結束。剛過立夏，太陽還沒攢足勁兒，不是很熱。香、紙錢，在爺爺和奶奶的墳頭燒起來了，一縷縷青煙升起，風很輕，也許是不忍把送給二老的紙錢吹散吧。親人們依次跪著磕頭，準備返回。
　　 我和老公守著那堆未燃盡的紙錢。臨走時。我又在爺爺?shù)膲炃翱牧巳齻€頭，我對爺爺說，爺爺，今天給您安了新家。您在那邊保佑我們一家人健康幸福。轉身又跪在奶奶墳頭，撫摸著墓碑，我心頭涌起一陣酸楚，奶奶，您幾次托夢于我，我都記得。今天把爺爺給您送來了，您二老在那邊好好過。說完，我磕了三個頭，起身和老公走下山坡。
　　 望著爺爺奶奶曾經(jīng)生活過的這個地方，王家灣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拋灑過爺爺奶奶辛勤的汗水；每一個星辰都照亮過爺爺奶奶辛勤勞作的身影。
　　 回望，兩座墳瑩，黃土兩堆，如今兩兩相守，守著每個日出與日落。
　　 王家灣已在悄悄改變了模樣，只有對面的板栗坡，山林依舊。
　　 爺爺奶奶，祝愿你們在那邊互相照應，安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