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與魂】【流年】孤獨的夢境(散文)
木心先生還會畫畫?
這是木心先生的畫嗎?
在木心先生美術(shù)館的第一和第二展廳,我觀賞著一幅幅畫,心里嘀咕著。一邊嘀咕,一邊一幅幅慢慢瀏覽,瀏覽越多,越感覺,這些畫的風(fēng)格,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成人的童話》,煙雨江南,遠山迷離如黛,近樹幻影憧憧;黛瓦白墻,有隱有顯;水平如鏡,恍惚之間,有斑駁倒影。畫面如夢,夢境如詩,詩意朦朧。
《池靜石眠》,竹影幢幢,樹影朦朦,人影徜徉,石橋如眠,池靜無形。整幅畫面,是夢境里的夜色,迷茫而陰郁。
《浦東月色》,月色如夢,恍然有一輪圓月,沉睡江面;抑或是一座月亮橋,橫跨江面。兩岸樹木,陰陰郁郁,濃濃淡淡,重重疊疊。江面蜿蜒,寬寬窄窄,山腳斜伸,深入江面,水面迷離,密密麻麻的樹影,倒映水面,似有若無,亦真亦幻。
《會稽春明》,遠山淡,云霧繚繞;近山濃,樹木重重。山嵐平野,肅穆沉靜。雖然比前三幅明亮一些,也依然煙霧迷茫。
《弱水半千》,整幅畫面猶如有人將墨潑灑在玻璃上,然后,對著水淋淋的玻璃,使勁地到處吹,吹出夢幻世界。樹木莽莽蒼蒼,挨挨擠擠,密不透風(fēng),卻又似乎每一棵都有自己的姿態(tài)——或昂揚挺拔,或枝柯蒼虬,或亭亭如蓋,或老干獨立。弱水迷離,在叢林間蜿蜒徜徉,間或有岸邊樹木,倒映其中。
這幾幅,還包括好些此類作品,例如《輞川遺意》《清筠涼川》《戰(zhàn)爭前夜》《新月》《廢谷》《漁村》《歌劇》《糾縵卿云》《銷融漢刻》等,皆如此。好像都是水墨畫,卻又從來沒有見過。其畫面整體意境煙云漫漶,朦朧迷離。審視細節(jié),雖然朦朧,卻又有形有態(tài),讓我猶疑于似與非似實景與幻境之間。
觀賞這些畫,讓我想起白居易的詩: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木心先生的這些繪畫,真的猶如夜半夢境,云霧迷蒙。
也讓我想起楊碩的《瞬間》:
“這一刻世界并不存在
你問看那遠處
大海為什么晃動著陰影
在月光鋪成的道路盡頭
是什么等待我們
那海和天空之間星星消失的地方
連時間也沒有確切的命運”
是的,這些作品,就是并不存在的“世界”,一切物象,都是作為畫家的木心先生的臆想所轉(zhuǎn)化成的意象,不僅僅時間無法確定,就連空間,也無法確定。
其長條橫幅,境界更加開闊,意境更加深邃。
《山水賦》之一、二、三,連綿山水,在眼前豁然展開,不用移步,一覽全景。雖然畫面明朗一些,但是,乍看,每座山峰的細節(jié),不管是山脊山脈,還是山上的樹木,亦是蒼蒼莽莽,朦朦朧朧??墒牵绻⒅渲幸惶幖毤氁椧?,卻又仿佛毫末畢現(xiàn),每一條肌理,每一棵樹木,栩栩如生。
最給人帶來心靈震撼的是《五山》和《晴風(fēng)》。
《五山》里,五座山峰,皆平地拔起,各有氣勢?;蛞环宕A?,或山巔嵯峨,或丘巒綿延。既各自聳峙,又相互勾連。特別是第三座山峰,山巔有宛若象鼻之狀,斜伸而出,整座山,便如同一尊巨象。第四座山,宛若上山巨虎,威風(fēng)凜凜。這兩座山峰之間的谷底,有宛若巨龍或者巨蟒之物,赳赳斜聳,既和巨虎的頭部銜接,又和巨象之鼻相呼應(yīng)。再細看,此兩筆,又似乎旋天卷地的龍卷風(fēng)。再細想,又仿佛不像是筆墨揮灑痕跡,倒像是任意涂抹的天外神來之筆。
《晴風(fēng)》,如風(fēng)吹裂帛,下半部分的裂帛,與大地銜接,風(fēng)卷聳立,裂帛之中,可見大大小小的裂縫或洞眼。上半部分的裂帛,隨著狂風(fēng),在空中波折翻卷,被狂風(fēng)撕裂的裂縫和洞眼,亦清晰可辨。
瀏覽兩幅長卷,讓我想起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和元代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三者之間,具有境界開闊的共同特點,在意境創(chuàng)設(shè)上,卻又有很大區(qū)別。
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運用散點透視技法,畫出數(shù)量龐雜的人物活動,而且,各有獨特神采;還有許多馬牛驢等牲畜,有各種建筑。無疑,整幅畫面,是北宋時期都城東京繁華世相的寫真,記錄了東京城市風(fēng)貌和當(dāng)時各階層人民的現(xiàn)實生活場景,是典型的風(fēng)土人情畫卷,帶有非常明顯的寫實特征。
七年之間,因祖國淪喪而悲傷的落魄文人黃公望,奔波于富春山水之間,通過細致觀察,深刻領(lǐng)略到富春江山水之美,才精心繪制出來《富春山居圖》。畫面由六部分組合而成,六幅畫面,不僅僅是空間上山峰、激流、淺灘的轉(zhuǎn)換,還有春到秋的時間流轉(zhuǎn)。不僅是“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的富春山水,具有非常明顯的寫實特征,還有漁、樵、讀書人的形象。隱含著一個承受著亡國之痛的讀書人隱居山林忘于江湖的個人情懷。本質(zhì)上,還屬于精心布局和繪制的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
而木心先生的山水畫,不管是早期帶有江南山水意蘊的畫作,還是晚期純粹出于想象突破造型和空間限制的洪荒意境,都是純粹的山水畫,畫中的造型和空間,仿佛任意涂抹,帶有不規(guī)則和偶然性。而且,幾乎沒有人物活動,大多是幽靜莽遠遼闊的山水。排除了創(chuàng)作者的個人意趣,看不出文人情懷。
逐一瀏覽過許多類似的畫作,又看了他的人體素描和石版畫抽象系列,才確定,這些畫,確確實實,是木心先生的作品,他不但是個另類文學(xué)家,也是個另類畫家。
他另類在何處,當(dāng)時不及細想?;氐郊?,一連幾天,細細審視每一幅畫面,又閱讀有關(guān)資料。才逐漸有了比較清晰的認識。
原來,木心先生的這些畫,叫“轉(zhuǎn)印畫”。是先在玻璃上涂抹顏料,然后將卡紙覆蓋其上,也許,中間還有稍微的摩擦,稍后揭起。經(jīng)過覆蓋摩擦揭起的過程,再經(jīng)創(chuàng)作者稍加修飾,轉(zhuǎn)印到卡紙上的畫面不但帶有朦朧迷離的特征,還有雨水淋漓或者極細微的紋理變化,畫面就帶有神秘特征。
木心先生曾經(jīng)師從林風(fēng)眠,因而其畫作逐漸呈現(xiàn)出構(gòu)圖簡約,卻又不留空白的特色;畫作往往用色強烈而凝重,而且,善用黑白對比,構(gòu)成如夢似幻的意境。后來,又接受西方意象主義影響,把現(xiàn)實與夢境、潛意識、意識流結(jié)合起來,依據(jù)“一剎那的直覺和思想”,創(chuàng)設(shè)出非寫實不規(guī)則的造型和意境。等到他自己創(chuàng)設(shè)“轉(zhuǎn)印畫”,由玻璃到卡紙的畫面變化,更帶來或陰森或蕭索或凜冽或幽僻或動蕩不安的審美效果。
譬如他的《曠野一棵樹》,霧蒙蒙水淋淋的曠野里,挺立一棵樹。無規(guī)則的黑白,濃濃淡淡。濃濃淡淡的黑白里,有如許不規(guī)則的窗口一般的白洞。白又不是純白,被水墨澆淋,猶如蒙著灰色窗紗。
《情人的墳?zāi)埂?,比前者的黑色更濃郁。濃郁的黑色里,有炸裂一般的條狀的白和洞口一樣的白,讓人感覺到黑壓壓陰云密布中,又有電閃雷鳴。
《生與死》,布滿整個畫面的濃郁的黑色里,有大小不等的不規(guī)則白色或者灰色的洞口,猶如黑色地牢里,有幾處窗口,透進光亮。題目可以引申讀者聯(lián)想,讓人感到黑色地牢帶來的死亡的恐怖,幾縷光亮,又給人帶來生的希望。
這些作品,不由讓我聯(lián)想到他曾經(jīng)坐過三次監(jiān)獄的悲慘遭遇。
正如木心先生自己所言:“所有偉大的文藝,記錄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安與騷亂?!辈话才c騷亂,意味著悲哀。他又說,“我是懷著悲傷的眼光,看著不知悲傷的事物?!钡?,不安與騷亂的悲傷,并不意味著絕望。他還說,“藝術(shù)是無對象的慈悲?!贝缺撬囆g(shù)家?guī)€悲哀最溫馨的安撫。他曾經(jīng)強調(diào),“藝術(shù),是個最好的夢?!彼克囆g(shù)之夢,與苦難和解,化解悲哀。
木心先生在《云雀叫了一整天》里寫下一句話,“豈只是藝術(shù)家孤獨,藝術(shù)品更孤獨”,簡直是他及其畫作的悲劇性命運的讖語。
木心先生的“轉(zhuǎn)印畫”,是他的首創(chuàng)。木心先生已經(jīng)逝世將近13年,至今,他的“轉(zhuǎn)印畫”,仍然是世界唯一。從這個角度說,作為畫家的他和他的作品,都是孤獨的。
50歲,出了監(jiān)獄,畫了50幅轉(zhuǎn)印小品,聊以自慰。興奮地拿給同行,卻無一人欣賞。失望之余,喝了一場酒,給當(dāng)時在場的一位朋友寫了一封信,信里有一句話“以為明月清風(fēng)易共適,高山流水難求也。”清風(fēng)明月無人賞,高山流水無知音。是一個具有獨創(chuàng)精神的藝術(shù)家做大的悲哀。
雖然,5年之后,憑著這50幅小品,他獲得了去美國留學(xué)的簽證。兩年之后,他的畫作在哈佛大學(xué)舉辦了第一場畫展,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畫展。那年,他已經(jīng)56歲。
當(dāng)時,他寫了一首詩,叫《赴亞當(dāng)斯閣前夕》,抒發(fā)自己的真實感受。
街頭
有誰擁抱我
意謂祈福我去
遠方的名城
接受朱門的鑰匙
我茫然不知回抱
總之
龐貝冊封我的封地時
龐貝已是廢墟
將近六十歲,幾乎要變成“廢墟”的時候,自己的作品,才在異國他鄉(xiāng)獲得褒獎,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雜陳。
雖然,那之后,他的作品在美國各地巡展,有幾次獲得日本藝術(shù)大獎。
然而,至今,在他的祖國,盡管他的文學(xué)作品一版再版,獲得了許多讀者的青睞,但是,他的繪畫作品,依然被孤懸在象牙塔里,很少有人知道。即使像我這樣的人,已經(jīng)做了八九年的木心先生文學(xué)粉絲,不到烏鎮(zhèn),不踏進烏鎮(zhèn)“木心先生美術(shù)館”,對他的繪畫專長的了解,依然為零。
走進烏鎮(zhèn),他的繪畫作品,才讓我的眼界豁然開朗?;氐郊依铮钊虢庾x他的作品和有關(guān)研究資料,更讓我對他的藝術(shù)成就,景仰有加。
曾有記者問木心先生:“你因?qū)懽鞫擅?,很多人會忽略你同時還是個畫家,這會不會令人遺憾?”
木心先生答道:“不遺憾,文學(xué)既出,繪畫隨之,到了你們熱衷于我的繪畫時,請別忘了我的文學(xué)?!?br />
他的答復(fù)充滿了自信,似乎在暗示將來自己的畫名可能蓋過文名。遺憾的是,現(xiàn)在的中國,木心先生的文學(xué)已經(jīng)廣為人知,而木心先生的繪畫卻幾乎還“孤獨”著。幾乎只有像我一樣到過烏鎮(zhèn)美術(shù)館的國人,才有幸得見其繪畫珍品。這不僅僅是他和他的繪畫作品的悲哀,也是中國藝術(shù)界的悲哀。
什么時候,木心先生的“轉(zhuǎn)印畫”不再是“另類”,而是藝術(shù)珍寶?什么時候,木心先生的“轉(zhuǎn)印畫”不再“孤獨”,不但被中國藝術(shù)界賞識,也被越來越多的普通人擁抱?什么時候,木心先生的“轉(zhuǎn)印畫”不再是“一花獨秀”,而是“百花齊放”?
我期待著。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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