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從前舟車(散文)
戲文云:從前昆侖不記年。我今且拾鴻爪二三,細印早年流溪讀書的舊事。
一
我們高墘村細囝,打未見過大車(汽車),就追著大人問:從車頭(車站)到所內(公社),究竟是有多"songdong"(由顛簸、抖動而產(chǎn)生的舒服)?被問的大人,坐過車的極少,又忙于田里田外,覺得不要太慣小孩才好。就不耐煩、無好聲氣地:好"songdong"!聽的人,機靈的,如任興,知再問下去大人就要罵人:還不燒火去!我則不同的,我的外號很多:大柴鵝、大客商、潺魚(名為九肚魚的白而軟的海魚。對。就是豆腐魚)。這些名號不辜負我,一一作用于我。我的做法,一是一直追問下去,那一個大人"喝人"了,我就換個大人;一是呆在那里用力地揣摸剛剛大人回答時的口氣、表情、動作、體態(tài),直到想個十之八九。
有時也有驚喜。比如,我嬤。她邊掃院子,邊喂豬,邊帶我兩個弟弟。半大的我來問,奶奶就慈祥地:哦,你說的是坐"啰哩"(汽車)啊。這樣,我意外知了一個外國語。又比如,周末,我爸回來,我跟他去老市亭吃面,又問。爸爸說:聽我二姆講,坐飛機,行在云上,也"songdong"。這個回答,把我的心思送九霄云宮去了。
總之,我們每個小孩,在粵閩之交、東海南海之交、海山之交,歷史與地理、現(xiàn)實與夢之交的鄉(xiāng)村里,對于坐車的向往,不是一天二天的了。
不獨如此,我們每個人,還固執(zhí)地認為:一個人去愈遠地方,愈成功,出息。這也就是說,一個人,如果能坐上車,坐上船,甚至像狗燦爸一樣、我二伯公二伯婆一樣,坐上飛機,那就太好了。
二
駕往西、南深處的車,在縣城黃岡的水運碼頭出發(fā)。車像浮在送行的父母、兄姐,以及由她們發(fā)出的潮水樣話語里。
我細叔坐我左側。像個要出海首航的大輪船大功(大副)。我爸爸在右,在車窗外。我爸爸沒有像別人那樣緊貼車,仰臉,呢喃叮囑。只車身動一下,試剎車時,突然轉身不見了。車緩慢啟動,有人拭淚、輕泣時,爸爸才回,極快地伸過來長的手:薄菏糖,含著,就不暈車。
我爸爸像當次儀式的總指揮。他這樣說后,大車才像極懂事的老馬一樣,低迴著轉頭,出302車隊大門,向姑嫂橋,向遠(感覺像要去北京、天安門)去。
三
這夢一樣、圖騰一樣的情景,在我初二、初三,與豎福、培雄他們去東界中學后山的墳地里,坐古墓的大灰擺手上讀書;周六,吃過午飯,急驅車向縣城去,過著名的饒平二中門而不入——之時,就誠心發(fā)力了。當然,我所想的最神往之圖像,乃是還要有個半羞紅了粉臉的長發(fā)女生,在遠的地方、與我互相看不見地方,暗地里,拭淚,送別。
然而,沒有。
當然沒有啦。我媽一早去拜王公,求了簽詩。詩名(也是戲名)是:劉智遠打瓜精。詩文是明御史、進士、鄉(xiāng)賢蘇信所作:久早不禁龜兆坼,亢陽頻起雀聲呼??v有雷霆空霹靂,較來云雨更虛無。
我媽去求鴻程大廟的長老居士解,聽了簽文,就皺了眉。廟祝公就問:問什么?
"叔公,囝子讀書。"我媽恭敬地。
"求功名,那大好。"廟祝公是個大聲公。
"其實,問姻婚也好。"廟祝公又說。捋著胡子食茶去了。
背影留給不解的許多婦人。
四
話說我那時坐車,好熱。出透了一身汗,涼了的時候,就有些乏。半途,半夢醒間,似坐船,在黑的海。朦朧間,就想奶奶和媽媽給我放包里的紅花(石榴花)、仙草(吉祥草)、井土(用紅紙包好)、三山國王符、云峰寺符、領頭印了鴻程大廟紅章的衫,又想我爸總講的:不要怕,我們公祖有積德(聽起來又像澤德)。
有這些事物伴我,我于天近亮時,就一點點地近城了。與朝陽一起一點點地醒透的我,用心地看入城的每一個地名:龍洞、廣汕公路、廣園。用心地看樹木、樓屋、車、人。一種新鮮、新生感撲過車窗來。我想:這好像不是去遠地方,是從黃昏往早晨上開。
五
極快地,我又坐上了巨大的輪船。
我現(xiàn)在想不出最早從石門碼頭坐輪渡去西場的時間。但我離開石門后,總想起這么個情景:周末,從校園各處匯聚來的男生女生,裹夾在鄉(xiāng)親和他們營生的物件中,流動著,從擺渡的水泥船,踏上鋼輪。當船員飛快又驚險地解開固定在岸上的大纜繩,低粗而沖天、沖向遠方的汽笛將我們帶向江心,又像向天上開,匯向出海的際線一樣,滾滾向前。巨大的輪機轟轟地,讓我們聽不清很近身的人的說話。這樣子,反生有一種靜。我最喜歡上頂層甲板,久久地盯著船尾,看那巨大渦輪卷起千噸雪。無端地,我想起我二伯公兵荒馬亂中遠渡重洋;想起:我不日要去遠地方。那執(zhí)念一再疊加,似一種與生俱來的決計、決意,日益讓我感覺到成長和力量。
我想我那時是迷戀坐船的。我的迷戀坐船,并不是因為中意去西場碼頭,或再從西場那地方返石門。我想,我那時,是去吐吞一條大江;是向往不知的遠方;是憧憬某種相遇。是反復確立、確認一個十幾歲少年人的狂野、不羈和野心。
六
中專二年級,我第一次坐上火車,去粵湘交界的坪石、樂昌。我清楚地記得來回坐車的情景、身邊的人。我更清楚地記得畢業(yè)時,送文琴回湘西的情景。
前一天下午,教室里沒有人。我們打開硬皮抄,低唱:我們曾經(jīng)終日游蕩,在故鄉(xiāng)的青山上。我們也曾歷盡苦辛,到處奔波流浪。
沒有想像的淚流滿面。中間,啟清來取東西,靜靜地說:好。
第二天下午,在廣州火車站,車動了,我沒有下車。我于走動間,就見到了朝暉。朝暉與他一個班的回湘同學坐了車廂里的一大片。他們畢業(yè)后要回廣州,去廣州機務段工作。他們的回湘倒好像是從前的放假了。少了我們供電班的別意。
然而,他意外見我時,就將四年里醞釀好的告別之情全加在我身上。我們執(zhí)手相向,像古人、詩人、遠征人,要話別,卻無有話。
無有話,我卻記得當時的情景。久久記得。
我后來很久時間,獨自出差,大江南北、粵湘瓊大地,列車重又駛向夜的黑的海,我總要不眠,倚窗,想念過去別離、想念人,想念名為《人在旅途》的歌。
我覺得,我總在舟車之上,觀照到自己、人生、社會、善惡、真實、力量。只是這些年,心里有些鈍了,不能"多懷貞敏",不能"長鍥神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