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養(yǎng)母(小說)
一
這是北方一年當(dāng)中最冷的時候。
萬籟俱寂,整個村莊已陷入沉睡。一個黑影急匆匆地跑進王家巷,在秀花家的大門口停了下來,緊接著是輕叩門環(huán)的聲音。
“來啦!”
“嗯。趕緊抱進屋去??靸鏊懒?!”
逼仄的小屋燈光昏暗,但還算暖和。秀花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放在熱炕上。一個剛出生不到一天的女嬰,出現(xiàn)在她面前。五官眉眼還算端正,可是黢黑瘦小,一看就是嚴重營養(yǎng)不良導(dǎo)致。穿的衣服也不能算是衣服,而是不知從哪里找來的一塊破布爛衫,只是隨便一裹。外面包的小被子也是又臟又破。
“給孩子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準(zhǔn)備???”
“這是第五胎了。一生一個丫頭,她娘死的心都有了,還準(zhǔn)備衣服!要不是我提前給她男人說好,這個孩子估計扛不過今晚。她爹說她娘把她放在炕邊上,準(zhǔn)備凍死呢!”
位于赤貧縣的王家巷,在八十年代一片蕭瑟。家家戶戶住土坯房。房子又矮又潮。一年才更換一次的窗戶紙,在一年的風(fēng)吹日曬下早已支離破碎,分辨不清顏色。條件好一點的,會用塑料紙進行遮擋,既透光,也能擋風(fēng)保暖。很多人家連一張完整的塑料紙都找不上。遇到沙塵天氣或者狂風(fēng)大作,索性就把窗戶外面的擋板放下來。這樣一來,在大白天,屋子里也是烏漆嘛黑。家家戶戶買不起煤,生不起爐子。就連燒炕用的柴火都是現(xiàn)找的,主要以落葉和鏟的枯草莖為主。為了能燒得久一些,通常會摻一些細土。即便這樣,在雞打第一遍鳴時,家家戶戶的炕已經(jīng)基本涼透了。凍得睡不住,除了家里的老弱病殘,但凡有點勞動能力的,都摸黑出門,兵分幾路,去找當(dāng)天燒的柴火和樹葉。
從王家巷出來,下一道坡,過一條小河,再上一道坡。然后順著大路一直往南走,有一大片槐樹林。樹林里的槐樹粗壯密集,是愛八卦的村婦嚼舌頭的好去處。
“你們最近見秀花她們家人了沒有?我好長時間都沒見著了?!币粋€女人邊掃樹葉邊問道。
“我見她婆婆一天神出鬼沒的,一見人就躲。是不是又順別人家的東西被逮住了?”話音未落,眾人嘎嘎大笑,仿佛又一次沉浸在了逮住王老太的快活里。
“我昨天還見老王頭大中午在西瓜地里掐瓜秧呢!”
“我最近老隱約聽見他們家里有小孩子哭的聲音,是不是又抱了一個?”
“應(yīng)該不會吧!上次抱的那個被她親媽搶回去后,秀花病了大半年都沒緩過來。還敢抱?。俊?br />
“看你說的,你倆同歲,你都是三個娃的媽了,她能不著急嗎?再說那個孩子養(yǎng)了大半年,都有感情了,卻被人家連罵帶搶地強行帶走了。換做你,你能受得了啊?”
“還有她那個婆婆,一天到晚指桑罵槐,拉個驢臉。她男人又常年在煤礦上。唉!秀花也真是個可憐人!”
“她病倒主要是因為那個孩子被搶走后沒活幾天就夭折了。聽說是拉完粑粑讓家里的狗舔了屁股,第二天就死了!”
“真是缺德!如果留給秀花,說不上還活得好好的?!?br />
“不會是她自己生了一個,正在坐月子吧?”
“那個孩子被搶走后,她幾乎不出門,說不定真懷上了呢!”
“誰知道呢!”
天邊剛泛出一道魚肚白的時候,眾村婦的背簍里已經(jīng)塞滿了樹葉,該往回走了。
剛進王家巷,她們看見秀花的好姐妹,東升她娘,端了一大碗什么東西進了秀花家。
“要不我們在這等一等,問問東升他娘?她一定清楚?!?br />
“都趕緊回家,我看你是又想找罵了!”
東升娘和秀花同歲,是王家巷長得最俊的兩個女人。東升娘不僅長相出眾,還能干、潑辣,愛打抱不平。吃大鍋飯那會,別人欺侮秀花家男人常年不在家。公公又老實巴交,屬于自己的那份都不敢爭取,更別說和別人搶飯了。婆婆手腳不干凈,人見人躲。因此他們家經(jīng)常就是刮鍋底的。秀花善良,總是把刮來的那點殘羹冷炙讓給公公婆婆吃,自己都餓暈過好多次。有一次往山上挑糞,餓暈在山路上,正好被東升娘遇到,喂了她幾口饃,幾口水。兩人自此成了生死之交。
東升娘在那晚離開秀花家后,沒顧上睡覺,把自己三個孩子小時候穿過的舊衣服找出來,又是裁剪,又是縫補,先別讓孩子凍著。東升家也不富裕,但東升娘還是省吃儉用,能給秀花勻一點算一點。
秀花沒生過孩子,沒經(jīng)驗。這孩子體質(zhì)太差了,秀花從早到晚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伤牌诺购?,不僅一把手都不搭,還在那說風(fēng)涼話:“不下蛋的老母雞!自己沒本事生,就別瞎折騰!自己家的人都吃不飽,哪有多余的喂別人家的!”秀花早已習(xí)慣了這種謾罵和詆毀,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家伙越長越漂亮,尤其是兩只大眼睛,黑亮黑亮的。孩子快百天了,還沒給孩子取名。一看到孩子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秀花就會想到亮晶晶的黑珍珠,于是給孩子取名“珠珠”。
珠珠百日那天,秀花的男人也趕回來了。大包小包拎了不少東西。
秀花男人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去當(dāng)了煤礦工人。長得高大帥氣,慈眉善目。尤其喜歡小孩兒。
他的雙腳一踏進王家巷,逢人就熱情地打招呼,迫不及待地把此次回家的目的告訴他遇到的每一個人:“我女兒一百天了,回來看看?!睆乃膊蛔越哪樕?,不難看出他對這個未曾謀面的女兒有多稀罕。
一進家門,秀花男人看到秀花正抱著孩子曬太陽。他扔下行李,三步并作兩步,直接躥了過去。在他接過孩子的那一剎那,秀花的眼淚便如決堤的壩,再也抑制不住了!忐忑,不安,在丈夫和孩子四目對視的那一瞬間,全都煙消云散了!丈夫?qū)⒆影l(fā)自內(nèi)心的喜愛,讓秀花吃了顆定心丸。秀花婆婆本想當(dāng)著兒子的面添油加醋地數(shù)落一番兒媳婦,可看到兒子這么喜歡這個孩子,一改常態(tài),也湊過來輕輕地摸了摸孩子的腳丫子。
一家人三緘其口。在孩子上小學(xué)前,王家巷的人都不清楚這孩子到底是親生的還是抱養(yǎng)的。
自打見過孩子后,秀花丈夫省吃儉用,不僅專門給孩子買了一只奶羊,每個月工資一發(fā),就緊趕著給孩子買奶粉、麥乳精,還有各種漂亮衣服寄回來。那個年代,珠珠是王家巷唯一一個喝過麥乳精和奶粉的孩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可能是因為吃得好的原因,珠珠的個頭比同齡孩子高出一大截。因為長相出眾,又被秀花打扮得漂漂亮亮,珠珠在同齡孩子中非常顯眼,根本就不像個農(nóng)村娃。
已經(jīng)有好幾次,東升娘看見一群小孩子合起伙來欺負珠珠。揪她的小辮子,還故意弄臟她的衣服。珠珠勢單力薄,除了哇哇大哭,根本無力還手。
孩子之間的矛盾還得孩子自己解決?;丶液髺|升娘把自己的三個孩子叫過來,叮囑道:“我看珠珠最近老被別的孩子欺負,你們幾個出面,把這件事兒解決好?!?br />
東升排行老二,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秉性隨他娘,天生一副熱心腸,且有“路見不平拔刀相救”的俠肝義膽,在王家巷的孩子堆里可是“孩子王”。聽完他娘講的話,東升拍了拍胸脯說到:“就這點小事,根本不用我出面!從明天起,再也不會有人欺負珠珠了!”
果然,自那時起,還真再沒有人欺負過珠珠。
二
轉(zhuǎn)眼間,珠珠該上小學(xué)了。
秀花短短幾年的快樂日子也結(jié)束了。
開學(xué)第一周的星期五,珠珠背著秀花為她親手縫制的碎花布書包,一路大哭著跑回了家。
“怎么了,我的寶貝?”
被秀花這么一問,珠珠哭得更兇了。
這下可急壞了秀花:“是不是老師罵你了?”
“不是!”
“那是同學(xué)欺負你了?”
“也不是!”
“到底咋了?你不說,媽媽都要急死了!”
“今天……今天放學(xué)后……我……我一出校門……一個嬸嬸攔住我……我說,‘我的乖乖……我的乖乖都長這么大了’!”
聽到這里,秀花禁不住眉頭緊鎖,心開始一點點地往下沉:“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媽媽,她是誰?我不認識她,她為什么說我是她的乖乖?”
“別聽她瞎說,她肯定認錯人了!以后你再遇見她,就繞著走?!?br />
“可是媽媽,這幾天她都在校門口。今天好像是專門在等著給我說話?!?br />
“不怕!媽媽有辦法讓她不再找你。你記住,不管別人怎么說,你永遠是媽媽的寶貝女兒!”
“知道了,媽媽!”
秀花把珠珠緊緊抱在懷里,多年前那個孩子被搶走的一幕幕又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這讓她心有余悸,惶恐不安,眼淚也不爭氣地順著臉頰無聲地流下來。
“媽媽,你抱得太緊了!我都喘不過氣兒了!”秀花慌忙擦干眼淚,把孩子松開,取下珠珠的書包,故作輕松地招呼孩子洗手吃飯。
秀花今天的飯吃得真是味同嚼蠟,時間更像是停止了一樣。等到孩子一睡熟,她便火急火燎地摸黑去找東升他娘。
“怎么辦?那個女人去小學(xué)門口找珠珠了!”
“我當(dāng)年抱的時候和她男人說好的,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能認親的!他們怎么說話不算數(shù)?。?!”
“珠珠說每天放學(xué),那個女人都在那里。今天還湊過來說……說珠珠是她的乖乖……”說到這里,秀花已經(jīng)泣不成聲。
“你別傷心!有我呢!記住我的話,不管她怎么鬧騰,你都不和她正面接觸。我攬的事,我負責(zé)到底!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去睡覺,明天我去找她男人?!?br />
“珠珠要是再被搶走了,我就真活不下去了!”
“還沒天理了!要不是我把孩子抱過來,早都凍死了!這會還有臉認孩子?!看我不把他們罵個狗血噴頭!”
夜色黑得如同一團瀝青,糊在秀花的心口,讓她無法呼吸,喘不上氣來。她踉踉蹌蹌地回到她的小院,婆婆的鼾聲此起彼伏,可漫漫長夜,秀花該如何度過?!
村小學(xué)離王家巷步行半小時的路程。那個男人家就在村小跟前。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東升娘就直奔那個男人家去了。為了避免和那個女人起正面沖突,引得眾人圍觀,東升娘守在小學(xué)門口,等著那個男人出來。
等了約摸一袋煙的功夫,那個男人一手抄一把鐵锨,一手提一個竹筐,嘴里斜叼著一個煙斗,晃晃悠悠出了家門。看樣子是要去撿牛糞。看見東升他娘等在路口,他的眼神左躲右閃,不敢正視東升他娘。
“知道我為啥找你不?”
“知道。”
“當(dāng)年說好的話,為啥不作數(shù)?”
“不是我說話不作數(shù)!那個死老婆子到現(xiàn)在也沒給我生出兒子來。后面又懷了兩胎,都死在肚子里了。老話兒說的‘天下老,最偏小’,現(xiàn)在從早到晚都念叨這個呢!我發(fā)現(xiàn)她在校門口等孩子后,說過好幾次,可她根本聽不進去!”
“我不管你想什么辦法,如果她再找一次珠珠,我就直接上你家找她。一個打算把孩子凍死的女人,還有什么臉面去看孩子!”
東升娘氣鼓鼓地說完這番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自東升娘找了那個男人后,那個女人再沒有在校門口堵過孩子。但珠珠是從小學(xué)旁李家抱養(yǎng)的這條消息,還是不脛而走。
自此,王家巷的那些愛嚼舌根的村婦又有了飯后茶余的新談資。
好長時間,珠珠都沒有再去學(xué)校,人們也再沒有見過秀花。
直到大概一個月后,有人看見秀花拉著珠珠的手,大包小包地上了開往煤礦的第一班長途汽車。東升娘跟在后面,幫她拎著兩個特別大的包袱。
三
王家巷的人再次見到秀花,是在她公公重病臥床不起后。老王頭辛苦勞作一輩子,受苦一輩子,一病倒再也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咽氣時人們給他穿壽衣,最后那雙壽鞋死活穿不上。貧苦節(jié)儉的老王頭,一輩子就沒穿過幾雙鞋。腳底那層老繭,足足有一厘米厚,據(jù)說玻璃碴子都扎不進去,讓外人看了都垂淚。最后秀花插嘴道:“實在穿不上就放腳邊上吧!我爹一輩子沒怎么穿過鞋,穿上他也不舒服!”秀花話音剛落,老王頭就永遠閉上了雙眼,再也沒有醒過來!
東升他娘幫秀花處理完她公公的后事,又給秀花大包小包地準(zhǔn)備了好多土特產(chǎn),送秀花去長途汽車站。
“珠珠現(xiàn)在咋樣?乖不乖?”
“別提了!自從她知道我不是她親娘,越大越不聽話了!”
“那她爹呢?也不管管她?”
“為了多掙錢,她爹幾乎每天都下井,一到家就累成一灘泥了,哪有心力管她?!”
“那他對你咋樣?”
“對我還行吧!前不久單位才分了一套福利房,七十多平,一家三口夠住了。他的錢從來不亂花,幾乎都花在珠珠身上了!”
“那就好!現(xiàn)在離得太遠,我想幫你也幫不上,你要照顧好自己?!?br />
“你也一樣!好在東升他們幾個都爭氣懂事,真給你省了不少心!”
目送長途車消失在晨霧里,東升娘心里涌起莫名的難過,說不清道不明,就是難過!
珠珠最終中考失利,沒考上高中。珠珠爹讓她選了一所能和煤礦掛上鉤的技校。如果珠珠能拿上畢業(yè)證,礦上照顧獨生子女家庭,珠珠爹退休后珠珠可以頂他的班。
珠珠技校上到第二年的時候,死活不上了。并且以奶奶年紀大了,需要照顧為由,一直待在王家巷。
這期間珠珠爹下井出了事故。雖然逃生及時撿回一條命,但剛好被擠在井口處,不偏不倚,擠斷了命根子。礦醫(yī)院醫(yī)術(shù)水平有限,只是簡單包扎了一下,等送往省城大醫(yī)院已經(jīng)接不上了。珠珠爹是工傷,在最初的那兩年,治療費用尚能全部順利報銷。后來煤礦效益一年不如一年,所有的住院費用,煤礦總是想方設(shè)法找各種拖辭,不愿意給報銷了。可珠珠爹因為受傷部位特殊,感染嚴重,大大小小手術(shù)不斷。大字不識一個的秀花,為了報銷事宜,一直在煤礦和醫(yī)院之間往返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