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李小可先生，是在2009年秋日，縣書畫院舉辦的北京畫院畫家畫成縣的作品展上。
　　 先生筆下的西狹風光，大氣磅礴，意境悠遠，蒼茫而靈動。我和愛人在先生的巨幅畫作前駐足良久，被水墨藝術獨特的神韻和厚重的內涵深深陶醉。畫中的山石、棧道、水流、草木，仿佛是跳動的音符，交織合奏著古老的回音，磁鐵一樣吸引著過往者的腳步。
　　 經愛人介紹，我才第一次知曉先生大名。
　　 愛人說，北京畫院的幾位山水畫家中，他偏愛李小可先生的繪畫風格。只是，先生遠在京城，就像天邊的云朵，雖然仰頭可見，卻難以追隨。每每談起，怎奈遙不可及，空留遺憾在心。
　　 時至2013年冬天，多年輾轉不定的愛人，終于鼓足勇氣第一次北上，渴望能夠見到仰慕已久的李小可先生。說來天遂人愿，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偶遇開宣紙門店的店主，因為先生常用他家的宣紙，故而比較熟悉。他答應引見先生，只是眼下先生出國，要等回國之后。
　　 差不多兩周后的一個傍晚，先生在父親李可染曾經的畫室“師牛堂”，接見了愛人，長談一個多小時之久。
　　 當晚回到住處，愛人迫不及待發(fā)來先生給他看畫的照片，還有他和先生的合影。先生中等個兒，衣著樸素，身板結實硬朗，滿頭短發(fā)泛著月色一樣的銀光，襯得雙目深邃明亮，嘴角微微上揚，顯得睿智而慈祥。先生和愛人并肩站在一起，身子緊貼，絲毫沒有名人大家的高傲之氣，倒是那樣的親切和藹。愛人告訴我：先生平易近人，言談舉止隨和可親，人如其畫，大氣，沉穩(wěn)，頗有海納百川之勢。
　　 受先生的鼓勵，次年春天，愛人如愿跟隨先生學習“李家山水”。先生教學態(tài)度嚴謹，對學生要求嚴格而又春風化雨般循循善誘。受先生熏陶，愛人的繪畫水平如春日的禾木，不知不覺勃發(fā)。
　　 雖然我從未見過先生一面，其實他早已成為我心中敬仰的尊師。先生的人格魅力，就像夜空閃爍的星光，迷茫的時候看見它，眼前就有了方向。若能像先生一樣的做人做事，也就無愧于人生。
　　 我家有好多本先生的畫集，其中有一些記錄先生生活和藝術經歷的照片，還有一些碎片化的文字記述。閑暇之余，我喜歡閱覽品味，常常被先生對藝術事業(yè)的執(zhí)著精神而感動。從先生的母親鄒佩珠女士的一段回憶中，一幅活生生的畫面呈現眼前：先生兒時曾跟隨被受迫害的父母下放農村，生活十分艱難窘迫。年幼的先生和普通的農家孩子別無二致。他常鉆進自家養(yǎng)的雞窩里撿雞蛋，身上沾滿塵土和干草葉。當撿到一枚白粉粉的雞蛋時，連蹦帶跳而又小心翼翼地送到母親的手里……不知怎的，愛人談起這樣的情節(jié)，我的眼眶就濕潤了。
　　 還有先生去雪域高原藏區(qū)寫生、攝影的許多珍貴照片，記錄先生從年輕力壯時到白發(fā)蒼蒼，在西藏這片熱土行走的足跡從未停歇。很難想象，高原反應和惡劣多變的天氣，先生用何等堅強的毅力去克服？風塵仆仆的面容和被紫外線嚴重灼傷發(fā)黑的皮膚，讓人感受到先生像雪山一樣的堅韌不拔。
　　 愛人常常贊嘆：先生不愧是軍人出身，雖然一大把年紀，但軍人氣質不減當年。研修班多次遠途寫生，先生百忙之中總會親臨現場，和學生們一同行走在大自然中，健步如飛，讓他們這些后生自愧不如。給學生點評畫作時，認真仔細，滔滔不絕，對畫中的敗筆不留一點余地。對接受能力差點的學生，舉一反三，循循善導，巴不得把自己的知識點滴不留地灌進他們的肚子里去。先生每每對學生悉心指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不知不覺幾個小時過去，嗓子都沙啞了，嘴唇結上了一層白沫，還顧不得休息用一下。
　　 即使在后來先生身體欠佳的一段時間，也要通過互聯網對學生遠程視頻指導。對每一個人的每一幅畫，精心點評。其實不用夸張，也不需要渲染，哪怕是微小的細節(jié)就足以證明，先生對藝術事業(yè)和對學生的拳拳之心。
　　 在愛人的相冊里，我看到幾張這樣的照片：頭頂銀發(fā)的先生，弓背屈膝，跪在地上給學生看畫，神情是那樣的專注。如此畫面，感動得我眼淚婆娑。我看到了一顆高貴的靈魂。先生跪在地上，卻有著一顆讓人仰望的靈魂，就像高大的珠穆朗瑪峰。
　　 我?guī)蛺廴苏硐壬v課和對學生寫生作品點評時的數萬字筆記，其中先生對繪畫藝術獨到的見解，不僅能使繪畫者醍醐灌頂，而且也能使外行人從中得到啟發(fā)?！袄L畫是一種修行，不要心浮氣躁，急功近利，只圖眼前的名利。你只需耐著性子，放下身段，低頭彎腰走自己的路，堅持不懈往前走，當你某一天回頭一看，發(fā)現已經走在了他人的前面。”——這富于哲理的語言，誰說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
　　 先生像伯樂一樣。對于頗有天賦的學生，先生愛才惜才，而不妒才。但前提必須是德才兼?zhèn)?，否則，無論你的繪畫水平何等優(yōu)秀，若人品欠妥，是不會得到先生器重的。在先生身上，沒有“關系”、“后門”一說。歪門邪道，在先生這里永遠是個禁區(qū)，只有腳踏實地致力于專業(yè)的人，才能得到先生的賞識。
　　 愛人得益于先生的影響，不光專業(yè)水平有所突破，思想修養(yǎng)也發(fā)生了變化。他說先生的藝術修養(yǎng)雖然已經到達一定的高度，可低調內斂，遠離不必要的社交圈子，惜時如金，分分秒秒都用在繪畫創(chuàng)作上。先生尚且如此，作為他的學生，有什么資格不去努力？
　　 都說同行相輕，可愛人回憶說，在跟隨先生學習的數年中，他從沒聽見過先生在背后議論哪位畫家，說誰的不是……
　　 而世間最常態(tài)的事情，便是無常。2021年4月20日的早晨，愛人從手機看到了先生仙逝的噩耗。痛失先生，這無異于晴天霹靂。
　　 這一天，我和愛人都默默無語。因為我們根本說不出話來，似乎前行的寬闊大道瞬間出現了斷痕。
　　 幾天來，愛人一遍遍翻閱有關先生生前的照片、音像，好似在千呼萬呼。我對愛人喃喃道：先生走了，你們這群學生就成了沒娘的孩子，有誰還會像先生一樣愛你們？以后的以后，誰再給你們指點迷津？誰再帶領你們行走在大江南北的山山水水間，描畫美麗的風景？可是，先生真的走了。所幸，先生把自己的藝術思想留給了你們，也把崇高的精神留給世界，先生的靈魂是不滅的。
　　 翻閱先生生前在雪域高原上的照片，只見他身后巍峨的雪山，和先生的身影交相輝映，渾然一體。那遺世獨立的雪山，像極了先生——樸實無華，高大深遠，圣潔，獨立，寧靜，超凡脫俗。
　　 李小可先生仙逝了，但他的雪山之魂永存。不信你看看先生筆下的水墨雪山圖，若非雪山樣的情懷，高山仰止的精神，怎么會如此地震撼人心？他精神思想的光芒，會穿越時空，永遠照亮人們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