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要你忠心為帝國賣力——?dú)?、唱！?br />　　 “只要你‘征星’為帝國賣力氣——”
　　 “不對不對，賣力氣的力字要拉長音調(diào)，這樣唱，賣力——”
　　 “賣力——”
　　 “對，還要拉長，賣力——”
　　 “賣力——”
　　 “賣力——”
　　 “賣力——”
　　 “你教孫子點好事，整天教孩子去賣梨！孫子別聽你爺爺?shù)?，長大后咱們上大學(xué)，去國外留學(xué)，絕不去做小買賣?！崩习閮河珠_始數(shù)落他：“一天到晚什么正事也不干，就知道唱、唱、唱，唱戲能當(dāng)飯吃嗎？給你十塊錢去買五塊錢面條，今天是你的生日都忘了嗎？剩下錢再買瓶醋?！?br />　　 他何曾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只是怕別人忘記，早晨已經(jīng)悄悄吃了一碗泡面，就權(quán)當(dāng)長壽面吧?？磥磉€是老伴兒好，盡管一天到晚嘮叨數(shù)落，心里還是記掛著他。
　　 他找出自己的黑皮鞋打上鞋油，在等待鞋油吸收的時間，他拿梳子仔細(xì)梳理自己的頭發(fā)，盡量斜著往后梳。頭發(fā)早就已經(jīng)花白，央求了老伴兒幾次，才要來錢染了頭發(fā)，不過又該染了，下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棕黃色。他細(xì)心梳理，直到用上面的黑發(fā)把下面的棕黃全部蓋住。把皮鞋擦亮，穿上白襯衣，把襯衣下擺塞進(jìn)褲腰里，外面穿上外套。黑皮鞋、黑西褲、黑色休閑夾克，再配上滿頭黑發(fā)，在領(lǐng)口白襯衣的襯托下，一副老干部打扮。
　　 “又不是去相親搞對象，買點面條還要捯飭一氣，再磨蹭該吃中午飯了?！崩习閮河珠_始數(shù)落，他這才拉開防盜門走了出去。
　　
　　 二
　　 “高老頭，干嗎去？”幾個在花壇旁邊聊天的鄰居和他打招呼。他沒有回答他們，只是氣派地?fù)]了揮手，朝小區(qū)大門走去。
　　 “高處長，你好！”迎面走來的人和他打招呼。
　　 “陳老師你好，你好！”說著他走上前去緊緊握住對方的手。盡管他們每天在小區(qū)里要見上幾次面，每次對方的一聲“高處長”，都會讓他主動去握對方的手。
　　 松開手之后，他趕緊掏出煙盒，拿出一支煙遞給對方。他的煙盒很講究，是一個鋁制的方盒，里面整齊地擺放著兩排香煙，中間隔著一個可以來回翻動的紙板。他從紙板的一面拿出一支中華煙遞給對方，然后從紙板的另一面拿出一支煙放到自己嘴里，叼在他自己嘴里的香煙是“紅梅”牌的。遞完煙他又趕緊掏出打火機(jī)給對方點火，對方趕緊推辭：“高處長，您太客氣了?！?br />　　 盡管對方一個勁推讓，他還是把打火機(jī)舉在人家眼前，對方只好低頭點火，點了幾次才把煙點著。
　　 “高處長，您又去忙什么？”
　　 “剛才辦公室來了電話，沒說具體事，讓我趕緊過去，一天到晚忙死了，退了休也沒有空閑?！?br />　　 “您是退休不退職，還在繼續(xù)為人民服務(wù)，我們都應(yīng)該向您好好學(xué)習(xí)?！?br />　　 “彼此彼此，您不是退休以后還在任課嗎。”
　　 其實所謂的陳老師是個退休工人，他會些三拳兩腳的武功，有時候找?guī)讉€孩子在小區(qū)花園里練武，大家就叫他陳老師。
　　 兩個人寒暄了一陣，陳老師說：“高處長公務(wù)繁忙，就不打擾您了，咱們改日說話?！?br />　　 “好好，陳老師再見?！?br />　　 等他走遠(yuǎn)后，陳老師把嘴里早已熄滅的香煙吐到地上：“什么破玩意兒，放了有八年的陳煙，連火都點不著?！?br />　　
　　 三
　　 在市場買了五塊錢面條，再去買醋。醋要十五塊錢一瓶，老伴兒給的錢只剩下五塊，他咬咬牙，把自己的零錢拿出十塊，搭錢就搭錢吧，誰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呢。
　　 他拿著面條和醋朝家里走，路過大花園的時候，聽見里面的胡琴聲，他的腳不由自主走了過去。離得老遠(yuǎn)，就有人喊他：“高處長來了。這才是真正的角兒，大家熱烈歡迎。”隨著就是一陣掌聲，他的心里一陣興奮，讓他興奮的不僅是掌聲，還有那聲“高處長”。
　　 愿意聽別人叫他“處長”也不是高抬自己，他的的確確擔(dān)任過“處長”。他原來上班的單位是個萬人大廠，剛上班的時候正流行唱“樣板戲”，他天生一副好嗓子，廠里把他招進(jìn)業(yè)余劇團(tuán)，關(guān)系由班組轉(zhuǎn)到工會。工會的劇團(tuán)說是業(yè)余，其實每天就是專業(yè)唱戲，唱來唱去，他成了樣板戲中的主角，《紅燈記》中的李玉和，《智取威虎山》中的楊子榮都是由他來扮演。他們不但在本廠演出，還經(jīng)常去參加各種會演，慢慢他唱出了名氣。工會為了獎勵他，把他提升為文藝處的處長，不過檔案上的身份依舊是工人，這就是“高處長”的由來。
　　 退休后有兩種情況最讓他高興，一是別人喊他一聲“高處長”，二是有人請他唱兩口?，F(xiàn)在有人喊他“高處長”，還請他去唱戲，他滿腹興奮地走了過去。
　　 他把手里的面條和醋剛剛放到石凳上，那邊京胡的過門已經(jīng)拉了起來，他立刻擺好架勢：“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一段唱完是一陣熱烈的掌聲：“還是人家高處長，唱出來字正腔圓，大家歡迎再來一段！”又是一陣熱烈掌聲。
　　 京胡過門再次演奏起來，他扭動身子邁上幾步“穿林海——跨雪原——”后面的高音一氣呵成，氣勢一點不減當(dāng)年，掌聲又響了起來。唱完這段，他有些氣喘，畢竟年歲大比不得當(dāng)年了。
　　 聽他唱《智取威虎山》，幾個圍觀的小青年開始調(diào)笑：“臉紅什么？”
　　 “酒喝多啦！”
　　 “怎么又黃啦？”
　　 “害怕嚇的！”
　　 他生氣了，指點著幾個小青年說：“如果當(dāng)年你們敢說這樣的話，早就把你們抓進(jìn)去了?！?br />　　
　　 四
　　 他衣袋里的老年手機(jī)響了，趕緊拿出電話，里面?zhèn)鞒隼习閮旱暮鹇暎骸澳阌炙滥娜チ耍窟€不趕快回來吃飯！”
　　 他這才想起石凳上的面條和醋，再去尋找，面條已經(jīng)被公園里的野狗扯得滿地都是，醋瓶子也被拉下石凳摔碎了。他只好空著兩手回家，心里做好河?xùn)|獅吼的準(zhǔn)備。
　　 還好，進(jìn)門后老伴兒沒有問他面條和醋的事，兒媳婦來了：“孩子他爸出差了，他來電話囑咐我，讓我來給您過生日。”
　　 他心里一熱，原來孩子們并沒有忘記他。朝餐桌上看去，已經(jīng)擺上了一個大蛋糕，上面插著七根小蠟燭。
　　 “爸，也沒給您買什么生日禮物，知道您喜歡吸煙，給您買了兩條中華煙。還有這臺老年收音機(jī)和優(yōu)盤，優(yōu)盤里都是當(dāng)年的樣板戲，插到收音機(jī)上就能聽?！?br />　　 “謝謝，謝謝你們。”
　　 “爸，我們是您的兒女，孝敬您是應(yīng)該的，哪還用您感謝，要感謝也要感謝你們二位老人，整天為我們帶孩子，讓我們能放心地去打拼事業(yè)?！?br />　　 “爺爺，快些點蠟燭吧?！毙O子有些等不及了。
　　 他用打火機(jī)點燃蠟燭，小孫又說：“爺爺，許個愿吧?！?br />　　 他一口氣吹滅蠟燭閉上了眼睛。等他睜開眼的時候，小孫子問他：“爺爺，你許了什么愿？”
　　 “我許愿讓我的孫子學(xué)好樣板戲?！?br />　　 “爺爺，我已經(jīng)學(xué)會啦，您聽我唱，‘賣力——’”
　　 “行啦，別跟你那沒正經(jīng)的爺爺去學(xué)賣梨，還是好好學(xué)習(xí)文化吧，將來考個好大學(xué)，奶奶給你攢錢，攢夠了去國外留學(xué)?！?br />　　 奶奶的話讓全家都笑了起來。
　　
　　 五
　　 吃完午飯，他心滿意足地去睡午覺，正在做好夢的時候，老伴兒捅醒了他：“別睡了，今天是發(fā)退休金的日子，快去銀行把錢領(lǐng)回來。”
　　 他爬起身來開始裝扮自己。
　　 “你快點吧，別再捯飭了，再晚一會銀行該下班了?！?br />　　 “工資領(lǐng)回來——”他請示老伴兒。
　　 “還是老規(guī)矩，整數(shù)都交給我，零錢你自己留著?！?br />　　 “謝謝媽！”又是一句京劇道白。
　　 “老沒正經(jīng)，快去吧?！崩习閮盒χ屏怂话选?br />　　 他拿著工資卡來到銀行，進(jìn)門后準(zhǔn)備領(lǐng)號排隊：“領(lǐng)號怎么領(lǐng)？”他問柜臺外的兩個服務(wù)人員，是兩位姑娘。
　　 “您要辦理什么業(yè)務(wù)？”
　　 “領(lǐng)工資。”
　　 “領(lǐng)工資不用拿號，用工資卡在柜員機(jī)上直接就可以領(lǐng)?！?br />　　 “不會用?！?br />　　 “看您穿戴和神態(tài)，一定是老干部吧？”
　　 “沒多高職位，一輩子才混個處長?！?br />　　 “原來是老處長啊，您擔(dān)任了這樣高的職務(wù)，怎么連柜員機(jī)都不會用？”
　　 “原來誰自己用這玩意兒，這些事都是秘書去干?！?br />　　 “我來幫您取錢吧，算是當(dāng)您一次秘書?！币晃还媚镎f。
　　 “有事秘書干，沒事干、干……”另一位姑娘笑著打趣。
　　 “沒事干，秘書也要陪著?！彼嵵仄涫碌卣f道。
　　 “老處長，這是您的工資，請您收好了?！?br />　　 他接過工資數(shù)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退休金又漲了。不過漲工資并沒有讓他高興，工資漲后的零頭才十幾塊錢，反而沒有不漲工資時的零錢多，整數(shù)要交給老伴兒，他口袋里剩下的錢更少了。
　　 他離開銀行后，柜臺外的兩位服務(wù)員姑娘開始開玩笑：“你當(dāng)他一次秘書，有事秘書干，沒事他要干秘書。”
　　 “人家好歹是個處長，沒有你說得那么流氓?！?br />　　 “什么處長，就憑他三千多塊錢的退休金，是處長也是被處理過的長。”
　　 “什么叫處理過的長？”
　　 “貪玷污受點小賄耍點小流氓什么的，被單位被處理過，就叫被處理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