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偏遠(yuǎn)的山村，大地被皚皚的積雪籠蓋。雪還在下，一個步履蹣跚的影子從小變大，由遠(yuǎn)而近。
　　 原來這是一個身材消瘦的農(nóng)婦，正拖著一大捆遠(yuǎn)超出她自身體重的山柴，艱難的向前行著！她的身子盡力的前傾，幾乎都要貼到地面了，然而那捆柴卻只懶懶的挪動了一點點。她的身后，只留下了一條長長的拖痕，及那踩入雪中的納著千層底的鞋印......天太冷了，農(nóng)婦那被包著圍巾的頭發(fā)卻濕漉漉的，臉上沒有一絲怯懦，堅毅的眸子直盯著家的方向，一步一步的向前蹭著......
　　 終于到了崗梁上，三個孩子在家里終于看到了母親的身影，一股腦涌出了屋子，朝崗梁上奔去。大妮兒和二妮兒都十三、四歲了，她們穿著母親給做的花棉襖，帶著母親手工縫制的棉手套，飛快的跑在頭里。小弟弟才六、七歲，步伐自然跟不上兩個姐姐，卻也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面向母親跑去。
　　 看到三個孩子雀躍著向自己飛奔而來，母親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三個孩子不僅是她的指望，也是她勇敢面對艱苦生活的動力！
　　 有了孩子們的助力，柴禾也就不再倔強，順溜溜的被拖回了家，堆到柴垛上。
　　 “媽！飯都做好了，就等你回來吃了！”大妮兒邊整理柴禾邊說。
　　 母親這才抱起小弟弟，聲音微弱地道:“好，進屋吃飯！”
　　 “媽，水打好了，先洗洗臉吧！”二妮兒端著盆熱水放到板凳上，對著外面喊。
　　 母親進屋后才放下懷里的小弟弟，簡單洗了把臉。
　　 屋子里面十分簡陋，泥巴壘成的墻面上貼滿了報紙，有的地方因為時間太久已經(jīng)破舊了，露出了墻土。高粱桿勒得棚上也帖著報紙，因為年久失修也漏了。
　　 小方桌上放著一盆熱氣騰騰的高粱米飯，一小盆雪里紅燉豆咸菜。爺爺彎著腰坐在凳子上，他的腰是年輕時候干活累彎的，如今已經(jīng)無法干重活，只能待在家里，做一些簡單輕快的家務(wù)活。母親剛到這個家便得贍養(yǎng)太祖父以及祖父兩個老人，她對老人十分孝順，無論是飲食上還是生活上，都照顧得面面俱到，從來沒有與老人起過爭執(zhí)，是老人們公認(rèn)的好媳婦。
　　 一家人坐在桌子旁，有一個位置是空著的，那是父親的……
　　 幾年前，父親在外務(wù)工，因為喝了點酒，跟工友發(fā)生爭吵并打了起來，最終失手把人給打死了，被判了十一年的刑。這個家一下子沒有了頂梁柱，天塌了！當(dāng)時這件事轟動了全村乃至整個鎮(zhèn)子，父親被警察帶走的那天，全家人哭得很悲慘，同時，議論的聲音便沒有停止過......
　　 “她肯定得改嫁！這么年輕守活寡，誰守得??？”
　　 “可不是么，孤兒寡母的，還帶著個沒用的老頭，這日子怎么過??！十一年吶，她沒有別的選擇，就一條路，離開！”
　　 “她走了，可就苦了孩子們了，這個家不就完了嘛！”村里人對母親未來的抉擇持有不同聲音。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認(rèn)為母親不可能留下來。
　　 其間，母親哭過，內(nèi)心也掙扎過要怎樣選擇！離開這個家，自己自然能過上好日子;可是扔下一家老小，他們的日子該怎么過？孩子們哪還有將來？最終，她選擇了留下。
　　 母親沒有離開，而是毅然決然的挑起了這個支離破碎的家！這個決定令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也令人費解，難不成她是想榨干公公手里的錢后再跑路？這一點不光村里人這么想，就連公公也很質(zhì)疑?？墒?，只有公公自己知道，自己手里哪有什么錢吶。
　　 “孩子們，以后咱家與別人家都不一樣了，沒法比了！你爸不在家，我們有什么事都得靠自己，盡量不麻煩別人！你們都得有這個志氣，聽到?jīng)]有？”母親的眼中被堅毅充斥，卻含著淚......要知道，母親性子平時都是很柔弱的，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顯然是下了怎樣大的決心！
　　 “聽到了！”三個孩子異口同聲，他們只知道母親說什么都要聽話，哪里明白這個家以后將要面臨的問題有多多，有多少苦難在等著他們，又有多少閑言碎語傷害他們......聽到孩子們的回答，母親拭去了腮邊的淚，臉上現(xiàn)出了一絲苦笑！
　　 要知道，在當(dāng)時經(jīng)濟并不發(fā)達，錢很不好掙。想要以一個人的力量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是很不容易的，那個時候人雖餓不死，但是想吃頓好的也很難。這擺在眼前的事實，這種無形的壓力任誰攤上都難熬過！
　　 可是母親，她用她的行動給所有人都上了一課。她整日勞作，四處打工賺錢以補貼家用，每個月還要抽出一天時間去勞改隊看望父親，去勞改隊的路并不好走，母親帶著三個孩子，推著大舅從外地給弄的二手自行車，把弟弟和所要帶給父親的東西放在自行車上面，這樣會省力不少，弟弟也不會因為嫌路遠(yuǎn)而哭鬧。
　　 打工的日子并不好過，除了每天累得要死之外，人際關(guān)系也很令母親犯愁，她平時是個很老實的人，從不欺負(fù)別人，可是這不代表別人不欺負(fù)她，很多人言語間總是中傷母親，她所承受的委屈只有自己獨自吞下......有時候，母親會在孩子們熟睡時獨自哭泣！然而，在孩子們面前卻總是表現(xiàn)得很樂觀，她的笑容令孩子們對這個家的日子充滿了希望。
　　 對于一個這樣的家，村里也不乏意欲不良的人，他們偷雞摸狗慣了，時不時的還使些壞心眼，污言穢語更是絡(luò)繹不絕。但是母親卻用她最為堅貞的品格向所有人證明了她的心志，使那些人不再使壞、搗亂，同時也令那些人從此心生敬意！
　　 就這樣寒暑反復(fù)，幾年過去，大妮兒、二妮兒上了初中。當(dāng)時的條件，眾多的家庭都供不起孩子念初中，幾位大伯也都提出不讓倆女娃上初中，可是母親沒有斬斷倆女娃的上學(xué)路。于是，倆女娃順利的念了初中。那時候同學(xué)們中午都買吃的，沒有帶飯的，姐妹倆每天都帶著母親一大早特地為她們準(zhǔn)備的飯盒，可是她倆卻從來不覺得磕磣，反而覺得這份幸福來之不易！她們由衷的感激母親為她們所做的一切！因為有的同學(xué)甚至還吃不到飯餓肚子呢！
　　 同時，倆女娃的家庭情況也被人在學(xué)校傳開了，大妮兒可以說算命好，老師及同學(xué)們聽說了她家的事，都很同情大妮兒！可是二妮兒卻沒有那么幸運，她所在班級的老師心理很狹隘，他們不僅從內(nèi)心排斥二妮兒的家境，課堂上也會給予言語上及行動上的打擊，比如冷嘲熱諷、旁敲側(cè)擊的加以指責(zé)，或者提問同學(xué)的時候，到了二妮兒回答問題直接略過，故意冷落二妮兒的積極性，使二妮兒遭受同學(xué)們的鄙視，令二妮兒心理上受到嚴(yán)重打擊。這樣無良的行為一直延伸到二妮兒離校！
　　 俗話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眰z女娃書讀的都挺好，可是問題來了，念完了初中，高中怎么辦？高額的學(xué)雜費不是這個困苦的家庭能承受的了的，倆娃的學(xué)業(yè)難道就此中斷？這可成了母親心中的一大難題:供一個妮兒念書，另一個輟學(xué)？那么另一個會不會恨自己？這令母親矛盾了很長一段時間，就在這期間，村子里輟學(xué)的女孩子所在的工廠來招工了，二妮兒因為不想繼續(xù)面對老師及同學(xué)們的白眼，毅然決定放棄中考，踏上了工廠的招工車走了。這無疑更令母親愧悔，二妮兒在班里面一直名列前茅，她的前程居然就這樣斷送了！
　　 大妮兒也在為中考的事發(fā)愁，因為家里實在拿不出錢來，中考一共三天，首先得坐車趕到市區(qū)找旅店住宿，加上飯錢，沒有個二三百塊錢根本下不來，二三百在當(dāng)時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那相當(dāng)于母親一個月的工資。母親看到大妮兒坐在床上發(fā)愁，一聲不吭轉(zhuǎn)頭闊步向屋外走去。大妮兒好奇的掃了母親那弱小而又堅強的背影一眼，而后又垂下頭繼續(xù)發(fā)愁。
　　 終于，母親回來了，手里多了一沓錢，母親把錢塞到大妮兒手里，既無奈又無助地道:“妮兒，媽就借到這點錢，實在是沒辦法了！”大妮兒數(shù)了一下手里的錢，連零帶整總共三十多塊，將將夠車費錢，那么住宿和吃飯問題怎么解決？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無奈之下，大妮兒只好決定放棄中考！她把錢塞到母親手里，望著母親那長滿了老繭的粗糙的手，淚水頓時奪出了眼眶！幾年下來，母親不只手變粗糙了，她的臉上也爬滿了皺紋，四十多歲的年紀(jì)，鬢邊卻盡是白發(fā)，她的目光中除了一絲堅毅之外，便都是呆滯了，以前那個愛說愛笑、聰慧機靈的女人被無情的歲月打壓的再無生機！大妮兒的唇已在顫抖，她一頭扎進了母親的懷抱......
　　 不久后大妮兒也跟著妹妹去了工廠，兩個女娃有了工作，家里開銷也就不那么大了，母親的擔(dān)子似乎輕了許多。
　　 日子再難也總有苦盡甘來的時候，這一年，家里迎來了最鼓舞人心的喜訊:父親出獄了！
　　 父親的回還，成了全村的一件大喜事，母親那被歲月煎熬了許久的黑黝的臉上也泛出了一絲紅潤，這預(yù)示著她的苦日子到頭了，她從此又有了主心骨！
　　 父親回來后，家里重蓋了新房子，大妮兒、二妮兒也相繼成了家，小弟弟也考上了大學(xué)，母親的臉上終于掛滿了欣慰的笑容。
　　 然而世事豈會盡人意，母親的好日子沒過幾年，弟弟便加入了傳銷行列，令整個家為此鬧得雞犬不寧！弟弟是父母親為了生個男孩兒，偷偷躲到外地超生的，這棵獨苗從小便被父母親視若珍寶，日子雖然艱苦，卻從來沒有讓他拮據(jù)過。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把自己在外面工作賺的錢都投進入了傳銷不說，還從家里騙走了兩萬多，為此父親每天破口大罵，唉聲嘆氣！母親每日以淚洗面，苦苦哀求弟弟也是無果。
　　 就這樣折騰了三年，弟弟再無錢周轉(zhuǎn)了，只有回家一條路可走。于是在家附近找了一個工廠上班。傳銷風(fēng)波就此過去，舉家卻迎來了另一個噩耗:母親因為一直過度勞累，身體出現(xiàn)了問題，可她為了節(jié)省家庭開銷，隱瞞了自己的病情，就這樣一直拖延到一次偶然的體檢，竟然查出了腸癌！這一消息就好比一顆炸彈，無情地將一家人全部轟倒......
　　 當(dāng)時大妮兒整個人都傻了，回到自己家里痛哭了一場，之后也是一想起就哭一通，短短時間內(nèi)，她的頭上竟現(xiàn)出了白發(fā)！
　　 二妮兒正出國打工，聽到這消息后更是無能為力，畢竟遠(yuǎn)在他鄉(xiāng)，簽下了合同，即使心中惦念，也是有心無力！
　　 母親的病在醫(yī)生的安排下做了手術(shù)，然而經(jīng)過活體檢驗，母親的淋巴結(jié)轉(zhuǎn)移了八分之三，醫(yī)生便告知了大妮兒母親還有三至五年時間，大妮兒怎么可能承受這一打擊，飛奔出醫(yī)院，找到一偏僻處又是大哭了一場……
　　 以后的日子，大妮兒一直沒有離開，盡可能的照顧著母親。母親每次化療需要一個禮拜，大妮兒都二話不說跟去照料，這成了她的專屬工作。她沒有向弟妹提出任何要求，只一味地默默承受這一切。
　　 僅三年，母親的病情惡化了，病痛轉(zhuǎn)移到了她的肺和骨，每天的劇痛令她苦不堪言，但是，她依舊選擇自己承受，從不拖累別人。直到有一天，她去廁所摔倒了，無論怎么掙扎，可就是站不起來，她強忍著疼痛匍匐在地上努力的向前爬，卻沒有成功！這一刻......她哭了！最后，是父親回來才將母親抱回了屋子。
　　 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母親在父親離家入獄的時候，選擇了不離不棄，承擔(dān)了整個家的重?fù)?dān)。然而，當(dāng)母親病重?zé)o法自理的時候，父親卻沒有負(fù)起他該盡的丈夫的責(zé)任，他每日里與母親爭吵，鬧脾氣，對母親不管不顧，甚至在母親病重期間毆打母親，這些苦水母親自始至終都沒有向孩子們道出，而是在她離世后，姨母對孩子們說的！
　　 一天半夜，遠(yuǎn)在外市打工的大妮接到了母親求助的電話:“妮兒，你快回來管管媽吧！你爸也不管我，天天出去掙錢！你再不回來，媽就活不了了！”
　　 大妮兒聽了，自然泣不成聲，她沒有猶豫，第二天便乘上了回家的列車。即使老板對大妮兒和老公的離職很是憤慨還扣了他們的工資，他們還是選擇了辭職，回家照顧母親。
　　 回到家里，大妮兒認(rèn)為父親這個時候應(yīng)該在母親身邊照顧她，不該還出去掙錢，再說也賺不了幾個錢，父親卻說:“我不掙錢，這個家怎么辦？”
　　 大妮兒說:“你入獄的那幾年也沒賺錢，這個家不還在么！媽在這個時候需要你的陪伴，她的日子不多了，錢重要還是人重要啊？”
　　 父親卻說:“我生養(yǎng)你們?yōu)榱松?，照顧你媽是你們?yīng)該做的！”
　　 大妮兒說:“我們?nèi)缃穸汲杉伊?，也不能時時刻刻都這樣陪著媽，你們是夫妻，最該陪在她身邊的人是你！你這樣一天到晚不在家，媽自己一個人又不能料理，不可以這樣的！再說，媽為了這個家付出了多少，你不是不知道，怎么反過來讓你付出就那么難吶？”
　　 一頓爭吵過后，大妮兒沒有改變什么，父親反而認(rèn)為母親告了他的狀，因此記恨母親，不給母親好臉色，甚至一天到晚不回家，只窩在他開的小修車廠里面。
　　 大妮兒沒辦法，只有撇開自己的家不顧，日夜守護在母親身邊，親身經(jīng)歷著母親在最后幾個月里所遭受的痛苦！即使自己的小女兒在家很想念媽媽，大妮也沒有回家，她說:“女兒缺失的母愛以后可以補償，但是母親的日子已經(jīng)進入了倒計時，這個時候大妮兒選擇陪著母親！因為母親為這個家付出的實在太多了！”
　　 就這樣，大妮兒無微不至的照料著母親的起居飲食，時不時還背著母親到外面去曬太陽，每次母親坐在椅子上安逸的享受著溫暖的陽光照在自己身上，都會感覺很滿足。她哪里知道，這時的大妮兒剛剛做完小手術(shù)，過分負(fù)重會導(dǎo)致傷口撕裂，難以重合。大妮兒覺得只要母親能舒服些，自己受點罪不算啥。有很多人對大妮兒這樣作為抱以懷疑態(tài)度:她這樣任勞任怨的侍候她媽，一定是她爸及姊妹們給了她相應(yīng)的報酬了。對此，大妮兒只做一笑:我沒有從父親或是姊妹那里得到過一分錢的報酬，母親為我們付出了那么多，我們每個人做這些都是應(yīng)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