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S君閑聊，聊到讀書樂，這也是一種樂趣。知道她是東北人，我特意提到喜歡看遲子建的作品。遲子建的文字平靜，清麗，飽含深情。彼此有共鳴。于她也許還更多一份親切感吧。說到首位榮獲＜國際安徒生獎＞的兒童作家--曹文軒，讀后感則截然不同。即使興趣愛好相同的人，亦會因年齡、經(jīng)歷、地域、時代、文化、思想和感受力有所差異。她說很難明白曹文軒筆下的那種生活。而當(dāng)她說起幾位現(xiàn)代兒童作家，我也孤陋寡聞一無所知。
　　 說起讀書，便記起第一次接觸曹文軒的兒童文學(xué)，是某年偕同軒回鄉(xiāng)探親時，當(dāng)時仍就讀初中的姪女曉帶給我一本《青銅葵花》，極力薦讀。我和曉一樣幾乎也是一直流著淚讀完此書?；馗奂磽溥M圖書館搜尋曹所有書籍并將之搬回家。曹的作品帶有現(xiàn)實主義色彩，再現(xiàn)了六七十年代蘇北貧苦地區(qū)的苦難生活原風(fēng)貌。讀他的作品會情不自禁被他的文字所生發(fā)的久遠(yuǎn)卻熟悉的生活氣息所環(huán)繞，腦海會隨即浮現(xiàn)出我和奶奶曾經(jīng)度過的那段鄉(xiāng)村田園生活，無限惆悵和想往。他的文字詩意如水，他的作品美麗哀傷。童年的苦難生活也許就是曹創(chuàng)作靈感的不竭源泉。正如作家莫言某次在香港公開大學(xué)演講時，也聲稱自己諸多作品的誕生，拜童年時極度饑餓催生的幻想所賜。被生活的苦水浸泡過的文字，感人至深。那是作者融入骨血、難以磨滅的童年苦難生活的印記，是生命的體驗和成長所經(jīng)歷的陣痛。苦難生活是作者創(chuàng)作的禮物。而好的作品是讀者精神的饋贈。所以讓上小學(xué)已涉略＜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軒也一起享受這一份盛宴。讓他聽到不同于這個時代，和自己童年不一樣的聲音。多年后，軒說起閱讀曹文感受，卻坦承：不習(xí)慣文章里修飾詞的大量使用，優(yōu)美的文字對他的思想不起作用。讓他的思想起化學(xué)反應(yīng)的是哲學(xué)，不知哲思的種子是何時植根于他的腦海的？他曾說：我鐘情文學(xué)，他屬意哲學(xué)，并用通俗的比喻為我解釋加以區(qū)別：文學(xué)就像看女孩子很美麗，而哲學(xué)眼里沒有美麗女孩，卻是人體解剖。好吧，蘿卜青菜各有所愛。
　　 讀川端康成的《少年》：少年宮本幼年父母雙亡，少年又痛失相依為命的祖父。生活因年少力薄難支，僅靠祖父留下的五十元銀行存款投靠舅父。書中十多歲的孤兒宮本習(xí)慣將凄苦孤寂的情緒在日記中宣泄，讀來令人心酸。例如其中一段這樣寫道：“當(dāng)長假將近，孤兒的悲傷便一點一點滲出來……回到舅父家，照例向臥病的外祖母問安，總能從那里聽到一家人對我的不滿。我雖害怕卻還是得知道。知道舅母頭痛嚴(yán)重，幫她按摩，使出吃奶的力氣……”寄人籬下的生活讓人這般討好卑屈，如履薄冰，甚是凄涼。少年如是，但到底還有機會和能力走出這樣的困境和窘境。若是老人，豈不更堪憐，畢竟因老邁已喪失了走出悲境的能力，不由得又想起奶奶（實則是外婆）。多年來，奶奶晚景的凄涼一直是我的隱痛，因此對狠心的小姨也一直不能原諒。川端康成的作品，文字簡潔，清淡唯美，充滿優(yōu)雅，幽玄和哀傷，亦不乏禪宗虛無的況味。無意間因豐子愷先生的翻譯，而讀了日本古典文學(xué)巨著紫式部的《源氏物語》，書中載有許多和歌與俳句，我不懂這些，卻能感受到唐詩宋詞般的朗朗上口和古雅婉約之美。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川端康成的物哀美學(xué)其來有自，即傳承于此。就像讀慧姐的文字，活脫脫就是紅樓夢中人物對話的味道和風(fēng)格。
　　 手邊暫無書可讀，便懷著感激的心翻開軒同學(xué)Johnson送我的生日禮物--西西的《試寫室》，第一次讀她的文字，其實是有些失望的，很孩子氣，用她自己后來的話是：活潑。《試寫室》是她三十多歲寫的，與川端康成十幾歲寫的日記相比，有不可同日而語之感。大量疊詞有堆砌之虞。就像現(xiàn)在很多香港小學(xué)中文教育死板而僵化，規(guī)定孩子造句和作文的固定字?jǐn)?shù)和格式，養(yǎng)成孩子湊字?jǐn)?shù)的不良習(xí)慣，限制了孩子思想自由發(fā)揮的空間。S君直斥為八股文教育。
　　 除了很久以前看金庸全集和倪匡的《衛(wèi)斯理》，幾乎不看香港作家作品。沒有理由，只是直覺不合自己的閱讀口味吧。前不久，抱著嘗試的心理借了一本《陶然小說選》，沒看幾頁，已經(jīng)產(chǎn)生閱讀疲勞。毫無文字美感的地方語言取代書面語，讓人閱讀興致頓失。千篇一律的人物對話及用語直接由生活搬進扉頁。源于生活卻不高于生活的文字，平淡無奇。粵語歌聽著好聽，而粵語化為文章文字感受則截然不同。不喜歡這樣的行文方式。軒曾說過我：妳不喜歡讀的文章，未必是寫得不好，而是你的能力不足。好，我承認(rèn)也接受批評，人應(yīng)該謙虛，以上品評就文論文，雖然是我真實的閱讀感受，但到底不厚道，應(yīng)該尊重別人的寫作成果。但我還是依心而行作出閱讀選擇，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和喜好與否是偽裝不來，勉強不得的。
　　 看老舍的作品，也是滿紙地方語言特色，地地道道的京腔妙趣橫生，不完全懂卻讓人喜歡，他寫盡街巷里弄，市井小人物的生活百態(tài)，他刻畫的人物形象獨特鮮明活龍活現(xiàn)；他的文字樸實明快，他的語言或俏皮生動，或諷刺詼諧，如《老張的哲學(xué)》、《離婚》等，或凄苦沉重，如《駱駝祥子》、《月牙兒》等。生活的苦難造就了文學(xué)作品的厚重。這些是我喜歡的。
　　 讀存在主義作家阿貝爾?加繆的作品，又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了?！妒笠摺酚洈?940年代阿爾及利亞的阿赫蘭突然發(fā)生的鼠疫。其社會的混亂，人心的彷徨，與剛剛結(jié)束的肆虐全球的新冠疫情驚人的相似。贊嘆作者筆力之雄厚，記敘平實卻深邃。作者借助主人公表明，人生是虛無的，世間的混亂和荒謬是必然的，當(dāng)人被逼入死角和荒漠的時候，是沒有必然意義的。面對困境，如何思考、行動，如何為沒有意義尋找意義？作者否定了“上帝是萬能的”宗教意義，人應(yīng)該靠自己，讓友誼和仁愛充滿心靈，以實現(xiàn)自由和生命尊嚴(yán)的價值?；氐浆F(xiàn)實中，讓人心有余悸的新冠疫情就像海嘯般，卷走了一批人，劫后余生的人們心靈也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當(dāng)社會回歸次序，人們的生活也步入常軌?？此埔磺腥绯?。其實很多人的生活方式和思想已悄然改變，對健康和人生也有了更深的體悟。
　　 讀加繆的諷刺小說《墮落》，感覺很吃力，太形而上?？床欢恼?，卻可以欣賞精妙的語句。如寫一個人的孤僻疏離，可以這樣寫：“我很少見人，只保持著一兩個茍延殘喘的疲沓的關(guān)系……”再如酗酒等放縱行為后的深刻體會可以這樣表達(dá)：“疲倦噬咬著我的肉體，同時腐蝕了我內(nèi)心許多活力，每一種過度行為都削弱了生命力……”
　　 讀加繆的《局外人》則介于似懂非懂之間。故事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講述主人公默爾索參加母親葬禮的經(jīng)過表現(xiàn)，而后的庸常生活，及至陷于一場爭端后殺死一個阿拉伯男人的事。第二部分講述默爾索入獄的生活，及被判絞刑后對生活和荒謬世界的思考。篇幅不長，卻難懂，所以我讀了兩遍。
　　 第一次讀，最直觀的感受是：默爾索對母親離世的無感無視，葬禮上驚世駭俗的舉動無不顯示其冷漠無情。工作上，面對老板給予升遷機會卻無動于衷，毫無進取心卻也不會消極怠工，能做好本職工作。對交友和婚姻抱持無可無不可的淡漠疏離態(tài)度。這樣的一個人無疑是眾人眼中的異類和怪胎。然而作者又不可能僅僅只純粹為了塑造一個自我擯棄于社會、世界之外的局外人形象而已。畢竟此書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憑借的是作品闡明了當(dāng)今時代向人類良知提出的各種問題。
　　 第二遍重讀，對默爾索開始有了新的認(rèn)知。作品的寫作背景是二戰(zhàn)時期，社會動蕩不安，經(jīng)濟蕭條，人們壓抑、無望而麻木地活著。默爾索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茍延殘喘，勉強維持個人溫飽，已無力贍養(yǎng)母親，找不到人生的價值和生存的意義，生命只剩維持原始欲望的軀殼。以這樣的視角看默爾索，他是母親葬禮的局外人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他的眼里：自己的內(nèi)心是虛空的，這個世界又太滿。他粗暴地將自己摒棄于世界之外，囚禁于虛空之內(nèi)。他這種被俗世批判的冷漠，恰恰是對荒謬世界最強烈的反抗。是的，對荒謬的世界，他無能為力，只有在精神上戰(zhàn)勝荒謬，獲得自由。默爾索只是一位尋常的小職員，他心思細(xì)密，善于觀察。對人還是溫和的。別人說他沉默寡言，他說：不想說就不說。他表里如一，言語直白，不愿違心地取悅別人，容易得罪人。這樣的默爾索不正是加繆借以指責(zé)世界的荒謬和虛偽，指出人應(yīng)對本真追求的終極寫作目標(biāo)。正如加繆荒謬論中一個出名的論點：人生沒有希望但并不包含絕望，所以要活得真實而不虛偽，就必須堅守下去……默爾索的行為方式正是這一論點的有力證明。如果說默爾索在第一部分是自棄的局外人，以冷漠對抗荒謬。第二部分應(yīng)該是被棄的局外人，更強烈揭露和諷刺了世界的荒謬性。文中多次提及鐃鈸般的驕陽，刀刃般的強光，不太容易理解，是不是某種象征意義？它們每每令默爾索腦袋發(fā)脹，眼睛刺痛，產(chǎn)生玄幻感，從而錯手殺人。默爾索的那四槍是否代表他無意識地將自己棄于自身之外，陷入外部世界的囚籠之中，終致喪命。誠然，殺人償命是天經(jīng)地義的。然而法庭上，被告人默爾索卻被排斥在外，仿佛可笑地成了旁聽的局外人。檢察官的咄咄逼人，得意洋洋，并搜集了一系列與案件無關(guān)的罪證給默爾索以莫須有的妖魔化罪名處以極刑。這不啻是個偽司法公正嚴(yán)明，世界荒謬的大特寫。對默爾索來說，他否決了上帝的救贖。最終對死刑的釋懷，是精神自由的自我完成，因為人有責(zé)任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買單，哪怕是無意識的錯誤行為……掩卷后，如此自言自語，盲人摸象自以為是的胡亂評論一氣也不怕貽笑大方，聊以記錄自己淺薄的閱讀感受，倒也自得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