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巴車從黔陽古城出發(fā)，一路沿著沅江行駛。春三月喚醒萬物，陽光又是朗照，車子便在盎然春意中駛過二十多公里的青山綠水。下車，過洪江大橋，江岸之上就是洪江古商城。
　　 洪江市是湖南懷化市代管的一個縣級市，其歷史悠久，向前可以追溯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在唐朝時逐漸形成規(guī)模，而到了明清時期則進入繁華鼎盛的狀態(tài)。與其他地區(qū)古城、古鎮(zhèn)、古村落不同，洪江的古城多了一個“商”字。恰是因為這個“商”字，洪江古城才有曾經(jīng)商賈云集、店鋪林立、百工薈萃的繁榮氣象，才在沅江上游、雪峰山下，以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博得了“小重慶”“小南京”“湘西明珠”等美稱，贏得了“中國第一古商城”的名號。
　　 湘西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高山峻嶺，十萬大山，總有說不完的故事：戰(zhàn)火、兵營、懸棺、山寨、邊城、匪患以及趕尸、放蠱等巫術(shù)交織混合出一幅極具神秘色彩的圖畫。也許正是這種神秘色彩的籠罩，加之“七省通衢”的優(yōu)越地理位置，吸引著冒險者來此淘金創(chuàng)業(yè)、尋夢發(fā)財。在以水運為主的時代，洪江憑借沅水、巫水上眾多的碼頭，將湘、黔、桂地區(qū)的林木、農(nóng)產(chǎn)品、土特產(chǎn)聚集于此，運送到長沙、武漢、上海等地。同時，又把江浙一帶的絲綢、食鹽、日用品以及生產(chǎn)資料轉(zhuǎn)運洪江。洪江商機無限，引來千帆競發(fā)，漸漸步入繁華，成為大西南經(jīng)濟、宗教、文化重鎮(zhèn)。洪江早年的名氣，大概不亞于改革開放初期大陸人眼中的香港，有民謠為證——“一個包袱一把傘，跑去洪江當老板”。如今，古商城保存的明清以及民國時期的商行、鏢局、會館、客棧、報社、作坊、寺院、民居乃至青樓、煙館等三百八十余棟古建筑，錯落于“七沖八巷九條街”之中，見證了一座曾經(jīng)流金淌銀商業(yè)古城的崛起，難怪有專家稱其為“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活化石”。
　　 近些年，我去過不少古鎮(zhèn)古城，大多是敞開式，看到城樓或是牌坊，尋徑而入，人就在古街古巷上，而且一般不收門票費。比如，云南的大理古城、貴州的鎮(zhèn)遠古鎮(zhèn)、重慶的洪安古鎮(zhèn)，都是自由出入，好像回到家鄉(xiāng)一樣隨意。洪江古商城則不同，道路一側(cè)高大的樓房和樹木遮蔽了古城，要想進城必須先到游客中心購票，且門票價格不菲。這或許也是因為多了一個“商”字的緣故吧，在商言商，有商必商，老宅古巷還在發(fā)揮“資本”趨利作用，只是舊時“萌芽”早已長成大樹，福蔭子孫，恩澤后代。
　　 游客中心富麗堂皇，像五星級大酒店的大堂。大堂中間是一巨幅油畫“輝煌的古商城”，形象生動地再現(xiàn)了洪江古商城的繁榮景象。購票后，服務員引導我和妻子走上樓梯，樓梯旁佇立著一個大銅錢“洪商元寶”。我挺納悶，這真有點大酒店架勢，就差喊一聲：“貴賓兩位，樓上雅座”。拾級而上，轉(zhuǎn)了一個彎，竟然邁步青石板路上，兩側(cè)老宅子的山墻泛著水痕，盡顯斑駁?；仡^看看高大氣派的“大堂”，再瞅瞅眼前的古舊街坊，我似乎覺得這是從盛世步入滄桑，而后于滄桑中尋覓曾經(jīng)的繁華。
　　 這樣走進洪江古商城，令我意想不到。都道“繁華落盡是滄?！?，時光荏苒，若要觸摸古商城曾經(jīng)的繁華，哪能置滄桑于不顧呢？千年易過，卻道滄桑難掩繁華。
　　
　　 二
　　 灰墻青瓦，鏤花門窗，一座座老屋依著山勢，高低錯落在古城里。大部分建筑都是二三層，一些舊宅因建在半坡上，高高聳立，逼仄的空間促使青石鋪就的街巷變得狹長起來。這很像古城的過往，沒有能左右歷史的勝狀，卻有因富足而安逸的現(xiàn)實。
　　 這些被叫做“窨子屋”的老建筑，大多是明清時所建。雖說老建筑保存相對完好，但經(jīng)歷幾百年風雨浸洗，還是呈現(xiàn)出“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多少顯得破舊。盡管如此，當我站在高處俯瞰連成一片灰墻青瓦，依然被震撼了：一座座呈井字形的窨子屋，依山就勢，或傍水而建，彼此相連，四周黑瓦圈起的方形天井，大小不一地錯落著，好似在承接雨露，又像在吸納陽光。
　　 不要小瞧這些陳舊的老屋，在當時窨子屋堪稱豪宅。窨子屋是湘黔贛地區(qū)傳統(tǒng)建筑，頗具地方特色，說起來也有上千年的歷史了。窨子屋形似四合院，一般都是兩進兩層，也有兩進三層，再宏大一些的就是三進三層。外邊是一圈高大的石墻，鐵桶一般圍攏起來，進到里邊，房屋則是木結(jié)構(gòu)。高墻用以防火防盜，木屋則冬暖夏涼，住著舒適。當這么多檐角高翹、大門高宅連成一片時，這里就是富人居住區(qū)，清朝時就有文人撰文記錄洪江的繁盛，“萬屋鱗次，帆檣云聚”“連屋層樓，櫛比而居”。這也是古商城與古城之間的區(qū)別，古城通常是富人與窮人雜居，古商城則是清一水的富人。殘缺的瓦片，斑駁的墻體，陳舊的院門，只把滄桑寫在明處，卻把曾經(jīng)流金淌銀的日子藏在逝去的光陰中。
　　 一棟單進三開間木質(zhì)穿斗式建筑，高大氣派。大堂之上高懸一個斗大的“稅”字，其上有匾額“替天護稅”，這里是厘金局，也就是稅務機構(gòu)。隔了一百五十多年，似乎還透著一股威嚴。隔著幾條街，就是“汛把總署”所在，這是清朝設立的基層軍事組織，把守洪江水運要道。門臉不大，不知道為什么門上落鎖，沒有入內(nèi)參觀。高大敦實的一座樓是湖南銀行，冷不丁還以為是一座“監(jiān)獄”，一面灰色墻體，只在最高處開設一個小窗，窗檐倒是很有特色，是一只展翅的蝙蝠。小一點的票號、錢莊沒有湖南銀行大氣，但其內(nèi)部地下金庫修建的固若金湯。湘西有匪患，忠義鏢局便出現(xiàn)在城里，門口立著刀槍劍戟，據(jù)說早年押鏢陣勢很大，商隊早晨出發(fā)，下午隊尾才能出城。幾條巷子交匯處是天鈞戲院，巷子盡頭是洪安報社，高挑在斜坡上的小樓是青樓，屋里一塌一幾一把煙槍，不說也知道，這是煙館……
　　 斑駁古舊的墻體夾成一條窄徑，伸手可觸摸滄桑，抬頭是一線蔚藍的天。我仿佛穿越到那個繁華似錦時光里，眼前浮現(xiàn)的是：四十多個碼頭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寬闊的沅江、巫水上，帆檣云聚，勞工號子如歌，此起彼伏；古城里，列肆如云，店鋪林立——十五家錢莊、七家銀行、十大會館、十七家報社，還有六十多處寺廟、墟場、書院、學堂、衙門、驛站……
　　 這是地處湘西大山深處的一座小城，這是一座不輸于錦繡江南的通都大邑。
　　
　　 三
　　 蜿蜒迂回的巷道，把我們帶到一個個深宅大院里。低下頭，跨過高高的門檻，進到天井里，角落里青石板上布滿青苔。抬起頭，瞥見照壁上已經(jīng)斑駁的繪畫，想象著它曾經(jīng)的色彩斑斕。
　　 走到屋內(nèi)，廳堂居室的門雕、格扇、欄桿設計精巧，圖案各家不同，寓意都是福祿壽喜的吉祥詞語。門楣、墻壁、房梁下懸掛各種牌匾，有的寫“里仁為美”“對天勿欺”，還有的寫“清白家風”，估計這戶人家是為官的。蘇州會館的大門呈八字形，寓意是喜迎八方客人，門上匾額是“為善最樂”。院內(nèi)墻上，刻著“義方恪守，記載精詳”的是楊義齋木行，一家經(jīng)營木材的店，所以強調(diào)“精詳”，檢尺必須準確無誤。徐復隆商行的老板以“儒商”著稱，家中匾額就是“外圓內(nèi)方”。惹人注目的是鄭氏家訓，據(jù)說這戶人家與鄭板橋是親戚，他家天井里墻壁上“吃虧是福”的家訓正是鄭板橋手書。
　　 洪江商人為利而來，卻不唯利是圖。這從一戶戶一家家的家訓，不難看出：“富民不忘富國，生財不忘有道”“承諾是銀，兌現(xiàn)是金，有信必諾，有諾必踐”“寧虧銀子，不虧良心，以德為本，以義致利”“辛辛苦苦創(chuàng)牌子，規(guī)規(guī)矩矩立信譽”……沒有豪言壯語，平白樸實的家訓卻代代相傳，人人恪守，根植于心，成為洪商富家富國經(jīng)典版本。
　　 洪江古商城地處水運樞紐，以經(jīng)營桐油、木材、白臘為三大支柱產(chǎn)業(yè)，支撐起一片繁華繁榮。然而，現(xiàn)代公路鐵路的快速發(fā)展，沖擊著內(nèi)陸水運業(yè)，水運逐漸萎縮，洪江的商埠地位與昔日的繁榮漸成歷史。繁華落盡是滄桑，古城里再聽不到賬房里傳出“噼啪”的算盤聲，老戲樓里的婉轉(zhuǎn)曲調(diào)隨著大幕落下，櫛風沐雨的馬頭墻還在伸展尖尖的翹角，似乎在張望沅江上是否有貨船到來……
　　 生于湘西、長于湘西的沈從文先生，對這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他在《常德的船》一文中寫道：“在沅水流域行駛，表現(xiàn)得富麗堂皇，氣象不凡，可稱巨無霸的船只，應當數(shù)‘洪江油船’……用櫓手二十六人到四十人，用纖手三十到六七十人?！边@樣的船，在一九三八年，經(jīng)常聚集在洪江碼頭的就有五百多艘。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轉(zhuǎn)眼我們就進入了新時代，氣象不凡的“洪江油船”只能在舊書中讀到，曾經(jīng)的繁華只能從斑駁的窨子屋里尋覓，但這里是洪江根脈所在，鑄就了一代代洪商“以義致利，經(jīng)緯天下”。
　　 此時此刻，我就站在老碼頭的舊址處。這里已經(jīng)改造成一個小廣場，幾位老人在樹下閑聊，小孩子嬉戲打鬧，我想晚上還會有人來跳廣場舞吧？沅江水闊，湛藍碧綠，但的確沒有了往來的船只，也沒有了江上放排的勞動號子。回望，窨子屋的黑白色調(diào)，在夕陽下更加分明，黑的是瓦，白的是墻。而遠處鱗次櫛比的高樓把個古商城團團圍住，像一個個鋼筋水泥巨人俯瞰著窨子屋，似乎是要從青石板路的盡頭，找到由古至今的步履。
　　 眼前的沅江靜靜地流淌，繞過山、穿過谷，流入洞庭湖，匯入滾滾東逝的長江，奔騰到海。一路上，江水都在敘說洪江古商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