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酥雨熏風布碌侖(散文)
一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這是唐代大詩人韓愈的兩句膾炙人口的佳句。雖然這首詩描繪的是皇都長安早春的雨景,但走在異國紐約布魯克林五月的街巷,卻油然令人生發(fā)聯(lián)想。吟早春詩句,詠這里的初夏,竟還是那樣形象貼切。
季春已過,遲滯的淺夏,好像總不情愿把溫煦帶給人間,甚至還時不時勾結(jié)春寒來料峭一回。但當值天差,總不能逆天意而為之,于是就請來小滿妹妹蒞臨人間。想著她既不太滿,又不過虧,也正好給自己的慵懶,尋了一個不前不后,恰到好處的理由??蛇€是惟百密而漏一疏。沒想到小滿竟與天空中那總有一副火爆脾氣,迫不及待要發(fā)散熱量的太陽公公,不謀而合了。
在農(nóng)村,小滿傾注了大地母親般的柔情專注,備至入微地守護著田禾的生長。尤其是那已經(jīng)開始灌漿兒的麥穗兒,關(guān)心是滿了還是未滿。在城里,她又與陽光牽手,溫撫著百花,給她們的蓓蕾,敷上晶瑩剔透的潤膚霜露,像“夏之音”交響樂團的指揮一樣,指揮著,提點著百花仙子,適時“起舞弄清影",井然有序地點染人間秀色。把這個時令的大蘋果城紐約,妝扮成了一年中最是美麗動人的世界。
細如絲縷的小雨,沾衣欲濕。柔似嵐氣逸動的熏風,輕吻臉頰。我沒有撐傘,就是沿著居民區(qū)縱橫交錯的小街巷陌彳亍而行。小時候,上學(xué)的時候遇雨,只要不是下暴雨,我總不喜歡打傘。母親申飭,不怕淋感冒了,快把傘拿著!我的回答都是,皮實著呢,淋淋愛長!而如今,卻再也喊不出這樣的“豪言壯語”了,光淋不長,早已成定勢。但淋淋清爽,怡神賞心,卻還是恒久未變,老天也奈何不了。
布魯克林,最早是荷蘭殖民者在北美洲控制的地方,1898年才并入美國,成了紐約市的一個區(qū)。早期移居這里的華人主要是廣東人,通用的粵語譯音就叫成了“布碌侖”。在西歐移民的心目中,布魯克林,一直被譽為“樹之城,家之城,和教堂之城”。她雖沒有曼哈頓島摩天大廈鱗次櫛比的現(xiàn)代繁華,卻也沒有皇后區(qū),尤其是華人聚居的法拉盛那么擁擠不堪。相對而言,這里所獨有的亦城亦鄉(xiāng),不一樣的都市氣息,和更具魅力的自然環(huán)境,一直都為不少歐洲裔移民青睞。常能見到的意大利人,甚至幾代人都住在這里。
二
布魯克林大部地區(qū)街道的布局,工整有序。主干商業(yè)大街的兩側(cè),呈棋盤狀分布著許多靜謐素雅的小街小巷。每條小街的房屋,多為兩家庭共有的別墅,或是少部分多戶連體的兩層樓房。房與房之間,都有共有的車道,通向房后的車房。除了房后那各有的一塊面積不大的草坪之外,尤為值得稱道的是,像一個人的臉面一樣,家家門前窗下,都有一個四四方方的小花園。盡管面積也不過五平米見方,卻都是風格有別,異彩紛呈。眼下,這淺夏微雨中那帶有濕爽氤氳的美,正在以一種獨特的魅力,吸引著,感染著路人。
或許是西方人,尤其是西歐裔移民更重視營造家宅周邊,宜居環(huán)境的文明傳統(tǒng),小小花園里的綠化彩化,多數(shù)人家都不含糊。雖方寸之地,俱生機盎然。各種灌木,應(yīng)季花草,一直都是這里的主角,盡展風流。
霪霪絲雨中,緊跟著花魁牡丹的腳步,被譽為花相的芍藥,此時正亦步亦趨,粉墨登場。紫、白、黃、粉,還有月白與淡綠兼而有之的洇潤清雅,好花色,好花形的復(fù)瓣兒品種,都在各家的小園子里,風姿綽約,盡呈嫵媚妖嬈。偶露崢嶸的單瓣兒芍藥,也并沒有自慚形穢,而是以自己朵大一號,瓣兒肥一圈兒的飄逸,色澤艷麗的嬌嗔,爭妍斗寵。與頗以為花高品極的重瓣兒姊妹,自信地一競高下。
與芍藥的一叢叢爭先恐后,像踐行著約定,井噴似的綻蕾放花,立爭淺夏之首,欲奪園林之冠的熱烈不同,小園里的玫瑰,卻仍是那樣含蓄蘊藉,不慍不火,穩(wěn)健從容。如同大自然創(chuàng)編的夏秋兩季活劇中的主人公角色,按照導(dǎo)演安排的出場次序,或一朵一朵,或三五成簇地現(xiàn)身于枝頭。低調(diào)卻又宣示著自己驕矜,和略帶有羞怯的笑靨。
旅居紐約數(shù)年,百花之中,給我印象最深的花,不是國人引入的牡丹,也不是形同姊妹的芍藥,而是既美麗端莊,又富有內(nèi)涵,還帶有溫婉可人馥郁幽香的玫瑰。國人不是有一句俗話,對于從未見過的景物,不都好用“西洋景”的詞一言以蔽之嗎,而初來紐約,漫步街頭,這里的玫瑰,就是曾讓我驚詫不已的第一道“西洋景”!
用姹紫嫣紅,已經(jīng)不足以涵蓋她的品種之多,用五彩斑斕,更無法表述她的花色之眾。
三
東北家鄉(xiāng)的高寒,固囿了人們對這種暖溫帶大自然奇葩的想象和認知。一直以來都是為能見到栽種在室內(nèi)花盆兒里,那應(yīng)該是與玫瑰同類的月季,一開花時感到欣喜。而在這里,眾多的玫瑰花樹,居然跟冰城哈爾濱街頭的丁香樹一樣普遍,生長得也幾乎能與丁香樹齊眉并肩。但就花朵種類而言,丁香卻只能是小巫見大巫,甚至連“巫”的資格都不具備,就只能望塵莫及了。丁香只有一季之花,花皇花相們也不過數(shù)日,即芳容枯槁。而一如丁香香盡花殘,偃旗息鼓之際,玫瑰們卻依舊源源不絕地育蕾孕花,默默無聞繼續(xù)裝點著這個世界。
“赤橙黃綠青藍紫”,不獨這彩虹的色調(diào)一應(yīng)俱全,那由主要顏色衍生出的各種各樣過渡色,更是舉目可見。我曾經(jīng)專門關(guān)注過,可數(shù)到了接近二十種,也沒有數(shù)盡。得知紐約的別稱是大蘋果時,我竟有些驚訝,為什么不是玫瑰?應(yīng)該叫玫瑰之城才名副其實,還為玫瑰沒能勝出而打抱不平。后來上網(wǎng)一查,才不禁啞然失笑。
原來,這個別稱并不是比大蘋果的花美果甜,玫瑰猶為不及,而是一個賽馬運動為紐約城引來了這個稱謂。上一個世紀初,賽馬在西方大有市場。而美國的騎師馭手,都口稱所得的賽馬獎項為“Apple”,這跟蘋果是同一個單詞。更因為在紐約舉行的全美比賽中,所給予的獎金最為豐厚,因此在賽馬界都稱紐約為“around the big apple”。后來,《紐約晨報》引用了這一賽界詞匯,“Big Apple”,也就是“大蘋果”。紐約由此便榮膺了這頂代指成功機會多、投資報酬率高城市的桂冠。這真是一個與植物界品評高低優(yōu)劣風馬牛不相及的趣談,想來一向雍容大氣的玫瑰,和忠誠于她的“粉絲們”,也不會再慨嘆天道不公了。
“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蒙蒙細雨中?!边@是兩宋交際時的詩人陳與義的名句。霏霏細雨中的布魯克林小街,真是步移景換,處處律動著詩情畫意,道不盡的海棠驚艷胭脂色。偶然間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樹與花“奇妙”的組合,倒是很有意思。一個綠植擁擠的小園子里,我竟然看到了兩棵無花果,與一株滯后了花期,剛剛開放的牡丹,被緊緊密植在一起的情形,真不知房主是一個什么樣的“神創(chuàng)意”。
四
我一直深信不疑,植物界的臣民們,也一定有她們共同的語言,也應(yīng)該心心相通。想民間不一直都有女皇武則天,隆冬駕臨上林苑,命百花齊開,而唯牡丹不服,遂被貶配洛陽的故事嗎?眼前,牡丹也一定心有靈犀,你看她正用她那淺耦合色童子面般豐滿的臉龐,和像是嵌上了金絲線的黃色花蕊,斜視著,那就要把狀如手掌的肥闊葉子,霸道地伸展到她頭頂之上的無花果樹,仿佛隨時都可能發(fā)出吶喊以示抗議。而無花果樹們呢,卻是我行我素,只顧展示著那掛在枝杈之間一個個已經(jīng)有了乒乓球大小的青色“作品”,仿佛是在不屑一顧地回應(yīng)著牡丹,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余無花,爾有果乎……
可能是綿綿細雨洗滌了夜空,那天晚上真是明星朗月,天宇澄澈。剛過去農(nóng)歷十五,廣闊無垠的碧空,還懸掛著一輪皎潔的大圓盤月亮。留戀著雨中漫步布魯克林的余思,此時徘徊于庭院之中,月光下,那盛開的杜鵑、芍藥、木槿,還有鳶尾,和剛剛定植花盆兒里的串兒紅、矮牽牛、小麗花,都在安然和諧地分享著月色。都在孜孜以求,吮吸著坪草發(fā)散出的沁心爽腹的清香,我不禁想起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美好祝愿,心如止水,波瀾不興。就想此時此刻,靜靜地,默默地打坐一刻,當是人生不可多得的美好時光。
屋內(nèi)電視的新聞播報,若斷若續(xù)地傳入耳鼓,以巴沖突,俄烏戰(zhàn)局……唉,這個世界究竟是怎么了?不禁又生感慨。湯顯祖,那位明代政治家、文學(xué)家、劇作家的巨著,“牡丹亭”中的名句,泛上了心頭,“良辰美景奈何天”……
2024年5月于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