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zhuǎn)眼又是粽香四溢的時節(jié)，碧綠清香的粽葉、粒粒剔透的糯米、鮮香軟糯的粽子……這是我們這個傳統(tǒng)節(jié)日的標(biāo)配。可是，每到端午節(jié)，我的腦海中，懷念的卻是母親那半籃子雞蛋。
　　 在那些剛夠溫飽的年代里，每一個節(jié)日，母親都是要絞盡腦汁想盡辦法，給我們一個隆重的儀式。她常常掛在嘴邊上的話就是：上有她奶奶，下有孩子們，過節(jié)一定要有個過節(jié)的樣子，人家有的東西咱也一定要有，不能讓孩子們看著人家的節(jié)日。
　　
　　 然后比如，一年四季，不管有多么辛苦，母親一定要設(shè)法喂養(yǎng)豬圈里的那頭豬，那是要為過年前準(zhǔn)備的一個隆重節(jié)日。
　　 春天，暖意上來了，她就趕集去背回來一頭小豬崽兒。整個夏天，她頂著太陽從田里回來的時候，草筐里定會有鮮嫩的青草，扔給小豬娃子。多出來的，攤曬在院子里，一點一點地收集著。到秋天，她便把干草磨成草沫子，摻在豬食里，好讓它過冬。這還不夠，那些谷糠、麥糠、曬干的紅薯蔓子，都被她磨成粉了，堆放在豬圈棚上面，成了養(yǎng)豬的飼料。
　　 每到年關(guān)，生產(chǎn)隊結(jié)算的時候，我們家的工分總是不夠——母親一個人掙工分，而分糧食卻是有我們姐妹五個的份——要往隊里貼錢的時候，父親那點工資根本不夠用。
　　 這時，奶奶就會試著問：要不咱不殺豬了？把它賣掉吧。
　　 母親的回答沒有半點猶豫：不！一年到頭，大鍋里要煮肉，你和孩子們都要有肉吃。
　　 于是，到了臘月中旬，在生產(chǎn)隊的大院子里擺開殺豬鍋的時候，我們也把自己家的大肥豬捉出來，綁著它的四條腿，拉到場院里去排隊。然后，看著大伯他們把它的血放出來，把它的毛刮干凈，把它的肚子剖開，把它的肉一塊塊地碼放在大籮筐里。
　　 幾天后，我們家的小廚房里，就開始天天熱氣騰騰，香飄滿院子了。
　　 我和妹妹們跑進(jìn)跑出地提水、洗豬皮豬腸，跟在奶奶身后抱柴、燒火，把風(fēng)箱拉得呼嗒呼嗒震天響。
　　 一會兒，母親往我嘴里塞一個肉丸子，問一聲：熟了沒有？咸不咸？
　　 一會兒，奶奶又從鍋里撈出來一塊骨頭，遞給妹妹：你啃一啃，看軟了沒？
　　 小妹妹就在后面嚷嚷著：我也要！我也要！給我嘗一個！給我嘗一個！
　　 那是我們童年時的節(jié)日，比除夕夜放鞭炮時還要快樂，“年”的模樣，就這樣溫暖而飽滿地充盈了我一生的回憶。
　　
　　 又比如，在端午節(jié)敲鑼打鼓地沖到跟前的時候，白花花的太陽正灼燒著大地，麥梢焦黃，熱浪翻滾。通往縣城的那條土路上，塵土都是滾燙的，一步一步的丈量過去，顯得格外漫長。
　　 路上沒有幾個行人，路邊也沒有幾棵樹。
　　 那一天，母親就在這條路上踟躅而行。
　　 這應(yīng)該是麥?zhǔn)涨暗淖詈笠粋€大集了吧？兩三天后，大家一定都會不約而同地開鐮收割了。
　　 母親提著的那個橢圓形的竹籃子里，是她攢了大半個月的半籃子雞蛋。她收拾好準(zhǔn)備收割的工具，匆匆忙忙去趕個集，要用這半籃子雞蛋，換幾斤糯米、一斤紅棗和一把粽子葉子。然后，又頂著大太陽，原路返回。
　　 她頭頂?shù)呐磷右驳謸醪涣怂拿姘朔降臒崂?，空氣都是燙人的，每呼吸一口，除了干澀就是熱辣。腳下的千層底，也隔不斷那一陣陣灼燒，每走一步，腳下傳來的就是一陣干痛。
　　 進(jìn)到家門，她的力氣仿佛都被那個毒日頭榨干了，無神的目光、干裂的嘴唇、黑黃的臉色、虛浮的腳步，胳膊上挎著的那個小籃子似乎要晃晃悠悠地掉下來。
　　 我嚇了一跳，趕忙跑去接過她的小籃子，問道：媽，你是不是病了？
　　 那張無比憔悴的臉上現(xiàn)出一抹笑意，無奈中還有幾分輕松：沒事兒，明天，咱們包粽子。
　　 第二天的午后，驟雨剛剛停歇，院子里的積水還在蕩漾，偶爾漏掉的幾顆雨珠砸在水面上，“噗咚兒”一聲，便冒出個清清涼涼的透明泡泡。雷聲滾到天邊去了，太陽從西天的云縫里掙脫出來了。我們也顧不上去村邊看彩虹，因為母親把泡好的糯米、紅棗還有煮好的粽子葉兒，全都擺放在門口的小桌子上來了。白的米、紅的棗、綠的葉子，清清幽幽的香，這便是我們端午節(jié)的開端了。
　　 我和奶奶便急忙轉(zhuǎn)過來，跟著母親的節(jié)奏，把那一條條細(xì)長的葉子鋪疊起來。再輕輕地托起，雙手挽成一個三角形的碗兒，就往里填米和紅棗，左手托緊了，右手把剩余的葉子折過去，翻轉(zhuǎn)兩下，綁結(jié)實，一個四角粽子就完成了。
　　 這一挽一轉(zhuǎn)里，便是我們對一個節(jié)日的尊重，更是對母親在烈日下的那份執(zhí)著和堅守的尊重與感念。
　　 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粽子，碼放在大鐵鍋里，加滿水后，上面還要壓一個籠屜，再在上面壓一碗水，也可以壓上一塊大石頭，再蓋上鍋蓋。總之，是不能讓粽子在鍋里浮起來，這樣容易煮熟。
　　 后來，我就一直納悶：老師剛剛講過，汩羅江畔的人們以包粽子的方式紀(jì)念屈原，不就是因為粽子投進(jìn)江水中不會浮起來么？或許，物理老師才會解答這個問題。
　　 第二天早晨，眼睛還沒有睜開，一股夾雜著艾草和粽葉的香味兒就鉆進(jìn)窗子里來了。睜開眼，看到的就是系在手腕上的五彩線，線頭上，還綁著兩個用碎布縫制的四角小粽子，那是母親好幾天前就縫好的。沒有太多空閑的時候，她就用細(xì)長的草葉子折疊成四角小粽子，綴在五彩線的一端，算是端午節(jié)給我們的一個小小的儀式。
　　 我們的端午節(jié)，就這么簡單、又這么隆重地正式開始了。
　　 煮了一夜的粽子，香甜軟糯，那是在荒蕪的童年里，幸福的味道——貧乏而又豐盈。
　　 我不知道，這一鍋粽子的營養(yǎng)價值與那一籃子雞蛋的營養(yǎng)價值相比，哪一個更高一些。有時，我就想埋怨母親，你把那半籃子雞蛋分幾天煮著吃了，不是也能補(bǔ)充身體的營養(yǎng)嗎？甚至更有利健康??！至少，免去了在烈日下奔波而中暑的危險。
　　 但是，我不能想象，當(dāng)一家子人圍著桌子吃雞蛋的時候，端午節(jié)還能叫端午節(jié)嗎？沒有粽子葉的香味飄滿小院子的端午節(jié)，還能叫端午節(jié)嗎？沒有我們伸著被糯米粘著的小手、跟胡同里的小朋友們比誰家的粽子更粘的端午節(jié)，還叫端午節(jié)嗎？如同母親意識里那一份堅持：沒有殺豬、沒有肉吃的過年，那叫過年嗎？
　　
　　 一年之中，還有二月二，還有中秋節(jié)……還有一家子每個人的生辰紀(jì)念，在母親的日常里，沒有一個被忽略掉的節(jié)日，沒有一個潦草而過的生日——生辰都有一碗她親手搟的面條，有一個滾在碗邊的雞蛋，她自己的生日除外。
　　 在這個不用再拿雞蛋去換糯米和紅棗的年月里，每到端午節(jié)，除了準(zhǔn)備包粽子的那些材料，我總是想著給母親再買上一籃子雞蛋。或許，她已經(jīng)忘記了那一天的疲憊和勞累，忘記了那一天的炎炎烈日和滾滾熱浪，畢竟，那是她操持一個家的日常，一個母親的日常。但是，那一天，她進(jìn)家門時踩在腳下疲軟的影子和她身后狠辣的毒日頭，一直留在我的回憶里，如同飄香的粽子一樣執(zhí)著。
　　 年年如此。
　　 2024.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