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從苦難中挺過來的外婆(散文)
一、逃跑
每次出去,都有人問我:“你是新疆人嗎?長得很像新疆人?!碧貏e是上大學(xué)時,無論誰看到我,都少不了這樣問。有的人更干脆:“你是新疆人吧?”幾乎是肯定的語氣。
“我是陜西人,正宗的漢族,還是司馬遷的后代呢!”一般情況,我這樣回答。
我想,在我的血統(tǒng)里,也許有回族人的成份?
據(jù)母親說,外婆是甘肅固原人。可是,現(xiàn)在的固原,屬于寧夏回族自治區(qū)。也許當時外婆年齡太小,記錯了;也許那時地區(qū)劃分和現(xiàn)在不同。如果是寧夏固原市,那里有將近一半的人口是回族,不知道外婆是不是回族?
不幸的是,小時候的外婆很可憐。
外婆從小就是孤兒,父母早早去世,有兩個哥哥。一個被雷電打死了;另外一個,染上了抽大煙的惡習(xí)。這位癮君子哥哥,總是好多天都見不到人,他把外婆一個人留在家,只給她扔下幾個冷冰冰的饅頭。母親說,外婆經(jīng)常訴說她小時候的悲慘遭遇,雖有哥哥,哥哥卻不關(guān)心她。
外婆的童年經(jīng)歷,真是驗證了那首人人都會唱的歌詞:“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投進了媽媽的懷抱,幸福享不了……沒有媽媽最苦惱,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外婆從小成為孤兒,她真的像根草一樣,頑強地活著。
除了兩個哥哥,外婆還有一個姐姐。只是這個姐姐,從小就被賣到大戶人家當小妾。外婆的姐姐,后來我們叫她老姨。老姨運氣太差,碰上了心狠手辣的地主家大老婆。她對待老姨,非打即罵。老姨在地主家,成天被虐待,受盡折磨,于是老姨就想辦法逃跑。當時,老姨大概十八九歲,而外婆可能才十五六歲。老姨逃出地主家,想起了苦命的妹妹。于是,就帶著妹妹一起逃跑。從固原出發(fā),輾轉(zhuǎn)乞討,一路風(fēng)餐露宿。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總之,姐妹倆逃出了固原,最終逃到陜西省合陽縣。
我在高德地圖上搜索了一下,從寧夏固原到陜西合陽,如果走高速公路,大概有五百多公里。如果是從前,沒有高速公路,人們出行沒有這么方便,加上翻山越嶺,曲曲折折的盤山道路,也許得走六七百公里吧?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帶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妹妹,在那個戰(zhàn)亂的年代,一路走來,真的是需要膽量、勇氣和毅力的。直到現(xiàn)在,想起外婆姐妹倆那時逃跑的壯舉,我還是非常佩服。
也許是因為關(guān)中地區(qū)的富庶,或者是因為關(guān)中地區(qū)民風(fēng)淳樸,抑或是姐妹倆跑累了,還是她們認為跑得夠遠了,地主家不可能再追蹤到她們了。姐妹倆一合計,就在合陽縣同家莊嫁人,安定下來。老姨嫁到了同家莊村一戶人家,外婆嫁給三池村的外爺。兩個村子,相距大約一公里。
一對苦命的姐妹,總算是逃離苦海,過上了安穩(wěn)平常的日子。
老姨嫁到同家莊,估計也是窮苦人家。在老姨去世舉辦葬禮之時,母親帶著我去參加葬禮,看她家的房子院子,生活也是比較貧窮。
我聽母親說,外婆的老家,沒有我們關(guān)中平原好吃的冬小麥,只有難吃的燕麥,冬天很冷,風(fēng)又大……
上大學(xué)時,我們宿舍的大姐是甘肅天水的,她說她們家的小麥是春天播種,暑假時成熟。但是,她們的小麥不是用鐮刀割,而是拔小麥。真是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
我想,苦命的外婆,能在那樣的生活環(huán)境中頑強地活下來,真是不容易?。?br />
二、白手起家
外婆嫁給外公時,外公也是一窮二白,家徒四壁。這一切,都是因為外公的父親抽大煙,將家產(chǎn)敗光,也許還欠下了一些外債,自己撒手人寰,留下外公獨自生活。也許,像外公這樣一貧如洗的人,能娶到外婆,大概算是白撿了一個媳婦:不用彩禮,不用走那個年代結(jié)婚娶妻的一套繁瑣的程序,當然也不用花錢建房子、舉辦大型婚禮吧。
外公外婆結(jié)婚后,夫妻同心,勤儉持家,生兒育女。這在我們老家,也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情。
長期的操勞,也讓外婆早早透支了健康,損害了自己的身體。
從我記事時起,外婆就特別怕冷。母親說因為外婆生孩子多,月子沒有坐好。也許真的是這樣。外婆總共生了八個孩子,老大是個男孩,可惜早早夭折了。接著,連續(xù)生了六個女兒,到了四十多歲,才生下舅舅。因為生孩子多,沒有老人照看,外婆不僅怕冷,而且總說她頭痛、頭暈,幾乎做不了什么活。我記憶中的外婆,總是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吹酵馄琶刻熘糁照龋朴频?,輕飄飄地,在院子里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偶爾到門前走一走,坐一坐。要么就坐在凳子上,要么就躺在炕上休息。即使說話,不多,聲音也不高,仿佛聲音大一點,說話多一點,就能耗費她不少力氣呢。
也許,外婆年輕的時候,太過勤勞,以至于生了孩子后也沒有好好休息,也不懂好好保養(yǎng),落下了病根。后來,健康出了問題,外婆不能做什么事,那么她的日常生活,大概也是在病痛和折磨中度過的吧?那時的農(nóng)村人,一般情況,只要還能干活,只要還能跑得動,基本上是強撐著勞作,為家庭為子女奉獻。
在我們老家,有這樣的習(xí)俗,生孩子以后,不僅是坐月子不能用涼水洗,而且在一百天內(nèi)都不能用涼水洗東西,也不能吹涼風(fēng)。假如生孩子坐月子保養(yǎng)得不好,就會落下病根。北方的夏天,即便是天氣炎熱之時,只要走到陰涼處,馬上就能感覺到?jīng)鲆?。因為即使在天氣最熱的三伏天,地面、河水、甚至墻壁等,依舊是涼涼的。
小時候,我們同一條巷子里有一個人,年齡和我母親差不多。她是駝背,走路時弓著腰,身體幾乎呈九十度的樣子。如果碰到人,她的頭極力抬起,跟人打招呼。也許她難受,總喜歡將手背在背上。我想,如果她的手像我們一樣垂直放下,是不是就挨到地面,身體失去平衡,沒有辦法行走?每次看到她,我都擔心她會摔倒,為她難過。母親說,她就是坐月子涼著了??戳瞬簧籴t(yī)生,醫(yī)生也無可奈何。有一年,生產(chǎn)隊晾曬麥子,下午將麥粒收攏起來,推成一堆,人們還特意讓她坐在熱烘烘的麥粒中間,試圖用這種熱療的方式給她治病,可是收效甚微。其實,在那個年代,女人生孩子,有不少人都落下了病根,如母親的雙手,不能受涼。假如著涼了,就變得僵硬、疼痛,不能自由屈伸。趕快用熱水洗一洗,或者趕快暖一暖,就會好一些。
即便是這樣,外公外婆依然辛勤勞作,節(jié)儉持家。經(jīng)過幾十年的經(jīng)營,到我小時候,每次到外婆家,都覺得外婆家生活很富足,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房子修建得很氣派,房間陳設(shè)得整齊,青磚鋪就的院落,收拾得干凈利落,還有那個年代農(nóng)村人家稀有的縫紉機、納鞋底機、自行車、風(fēng)扇等,應(yīng)有盡有。
我知道,在這富足的背后,是外公外婆共同奮斗的結(jié)果。只有外婆知道,她跟外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才將七個子女養(yǎng)育成人,才將一窮二白的日子過得如此紅火富足。
三、喪子之痛
人生有三大悲事:少年喪父,中年喪偶,老年喪子。
而這三件令人悲痛的事,外婆就遭遇了其二:少年喪父和老年喪子。小時候失去父母,讓外婆倍嘗人生的冷暖;而老年喪子,更是讓外婆悲痛難熬肝腸寸斷。
首先是姨娘的早逝。姨娘出嫁后,夫家生活條件還不錯,姨娘生了一個女兒,可是意想不到的是,姨娘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肚子痛,后來肚子鼓得脹脹的,沒法治好,讓姨娘拋下一歲多的女兒,去了另一個世界。接著是五姨,嫁到夫家,姨夫人和善,夫妻生活還算和睦、平靜,可是婆家的其他人卻蠻橫不講理,經(jīng)常欺負甚至動手打五姨。后來,五姨的背上長了什么東西,破了,流膿,試了各種治病的方法,沒有效果。五姨丟下年幼的兒子和女兒,撒手西去。剩下五姨夫,一個人養(yǎng)活不了兩個孩子,將親生女兒送給別人。
命運往往就是這樣,失去了兩個女兒,不知道外婆心里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經(jīng)歷了多么難以想象的折磨??墒牵@樣的磨難還沒結(jié)束,更殘酷的打擊又來了。七九年暑假,我將要上初二的時候,我那正當壯年、事業(yè)風(fēng)光的舅舅,又因故離世。到此時,外婆的七個子女,只剩下姨媽、四姨、六姨和母親。
在舅舅離世的時候,進入老境的外婆,陷入了一種顛狂狀態(tài),不知道有多少天,外婆難以入睡,她執(zhí)意要搞清楚舅舅離世的原因,讓舅舅住她自己早已準備好的棺板……
舅舅離世之后,外婆的臉陰沉了許多,言語更少了。本來就瘦弱嚴厲的外婆,變得如幽靈一般??墒?,畢竟外婆是吃過太多苦的人,也是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一兩年過去了,外婆還是勉強地挺過來了。舅舅去世后,過了兩三年,外婆因病去世,享年78歲。在那個年代,外婆也算是高壽了。
也許,外婆并沒有真正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來。
人的一生,從來都不是一帆風(fēng)順,辛勤勞作,各種磨難,都在考驗著人的耐心和意志。外婆離去多年了,她所遭受的各種苦難也隨著她一起去了,可是外婆通過自己的辛勤勞作、改變自己命運的自強精神,以及她堅強的意志、對子孫后代的關(guān)愛和無私的付出卻留傳下來了。我們也將這種自尊自強的精神、堅強的意志、對子女的愛傳遞給自己的孩子,希望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好好生活,這大概就是普通人活在世上的全部意義吧!
作于2024年5月17日星期五,5月30日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
如果構(gòu)思成熟,我想這些也可以寫成一篇文章,以求多方面表現(xiàn)一個人物,讓外婆這個人物形象更加豐滿一些。再次感謝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