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春】乾旦,鑲嵌在心中的風景(散文)
一
丁村不大,村后是條黃河,旁邊有一條溝,叫后溝。丁村分前丁村后丁村兩個村莊,和木樓街呈一個偌大的三角形。這塊土地是河南戲窩的邊緣,唱戲的人多,熱愛戲的人更多。
舅舅初學戲,唱的是祥符調,而且是旦角。生就一副俊模樣,化妝打扮起來登上舞臺更加妖嬈。
舅舅學戲旦角,從耳濡目染啟蒙。那時,舅的二姐在西屋織布時嘴里哼唱豫劇,他跟著二姐悄悄學,唱詞一字字一句句飄進心里;之后在學堂里,得到老師教排折子戲,舅有了第一次上臺演花旦角色的機會;再后來被縣劇團選中,跟著名師學唱旦角。
那些年,唐派正盛。梨園行十生九唐,舅偏不唱唐,不知何故,老娘也沒說。舅為啥唱旦,成為一個謎。那年代,人們思想封建,男人不露臍,女人不露皮是一種美德。閨女們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女孩鮮有唱戲的,戲班里缺旦角。男扮女裝既是一種無奈,也是戲班子維持生存的需要。
舅的嗓音合適唱旦,不管咋說,舅在舞臺上的旦角扮相,唱、念、做在方圓十里挺響亮。
由于喜歡,所以堅持,反串旦角。舅舅從此邁上了戲曲道路。
輕燕般腿抬腳跳,屁股一扭,活現(xiàn)出花旦的一股子俏勁,臺下一片吶喊喝彩。老娘說我老舅演得可出彩啦。
那時,唱戲人沒地位,似乎人格也低下幾分。人們嘴邊的話: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舅舅偏就愿當一個瘋子。
臺上唱戲的是瘋子,還是有人唱;仰臉看戲的是傻子,看戲人擁擠得跟雨前螞蟻一樣。戲班里總是縈繞著梆子聲腔,帶著鄉(xiāng)土的俗味兒,但唱出了人間煙火,深得前后丁村人的喜歡。
我也說不清舅舅為啥愛戲。唱戲人是要藝術細胞的,喜歡唱旦角是怎么扎根到舅舅骨子里去的。也許,哪輩人的基因輾轉遺傳到了舅舅的身體里。心情愉快時哼兩句,干活累了唱兩聲,天不亮一人跑黃河邊喊嗓,愛唱戲的基因總在身體里跳躍一樣。那些日子,舅舅臉上總是洋溢著笑模樣,走路都是輕快的。
每天清晨練功吊嗓,舞一段手眼身法步。舅聽著鳥兒岸邊枝頭唱著美妙的和聲,鳥兒聽著舅在清風中吟唱醉人的旋律。黃河岸邊濤聲,舅舅的倩影,喚醒了晨光里的寂寞,丁村花旦從此傳揚開來。
二
旦角,是一出戲里的一朵花,舅舅要做一朵舞臺上的花,在燈光里搖曳。
豫劇,是用聲腔的方式詮釋人物的內心世界。舅舅學戲很用功,練唱更用功。
丁村在汜水境內。日本鬼子鐵蹄踐踏中原時,汜水城成為鬼子聞風喪膽的英雄城。劇社和戲班躲進后溝,舅舅隨孩子們開始集體生活。躲戰(zhàn)火躲災難保安全。幾天后,風平浪靜,鬼子楞是給嚇跑了,鐵蹄沒敢踏入汜水城半步。也是汜水城全民努力抗戰(zhàn),用鐵锨鋤頭準備血拼到底,幾十號鬼子楞是給嚇破了膽,都說那地名就是一道符咒:“死水”城,進城就是一個字——死。正是汜水城的地名,安然躲過一場戰(zhàn)火。真實的抗日版空城記,正義是一種戰(zhàn)無不勝的力量。
丁村的后溝,山是一幅巨大的背景,河岸是一方天然的舞臺,滿天繁星閃爍著全景式大幕,黃河怒吼的濤聲是觀眾的掌聲響起。每次來到這里是舅舅最快樂的時光,曼妙身姿盡情舒展。
舅是在唱戲身份極低的環(huán)境中愛上了旦角,也是偷摸中忍住心跳成為了舞臺上比女人還女人的角色。做一個觀眾認可的藝人,就要付出汗水和勤奮。
首先讓自己的聲音變好聽,做男人,懂女人,唱女人,做乾旦。聲音好聽了,是唱好旦角的第一步。心中盛開一朵花,是舅舅唱旦角的最深熱愛。
每天清晨,舅舅跑到后溝黃河邊,輕輕吸氣,把氣息吸飽,再沉丹田,呼出,均勻,反復練習。天天這樣練氣息,練發(fā)聲,托住氣息,讓聲音從唇間如波浪式而出。
他牢記老師所教的,讓氣息和聲音形成一條雨后彩虹,讓出唇的聲音幻化出多彩照人的線條,這是旦角練就余音繞梁的看家真本事。以情造聲,以聲帶情,聲音中帶著泥土香,達到用音色和情感塑造人物,這也是河南梆子聲腔藝術的魅力所在。
中原是一塊文化的土壤,丁村里長出了一株豫劇小苗,風吹樹拉弦,連成片的麥田里嘩拉拉響起梆子腔,時而豫東老調,時而豫西老調,時而沙河調,如同老遠就能聞到飯菜香飄的味道。
用聲音賦予人物以生命,豫劇就是用聲音塑造人物,以優(yōu)美的韻律上升到“以情造聲,以聲塑人”的豫劇本真。
那時,舅舅一門心思喜歡唱戲,而且偏愛旦角。也許,那些年“看戲看旦”已深入人心,或許也是舅舅不得已的選擇。
逃荒的,要飯的,日子過不去下的人家,女孩子的出路有兩條:一是給人做“囤廂媳婦”,和童養(yǎng)媳一個意思;一個是送給戲班,管飯吃,能活命。
記得舅還在學堂里讀書時,一次學校演出河南墜子《王金豆借糧》,當舅輕抬碎步到臺口,默戲后碎步出場,朝臺下一瞅,像一只貓迅速把頭又縮回去。
涼場了。老師急得擺手,跺腳,舅躲在幕后不上臺。原來,外祖端坐在臺下。
第一次在丁村家門口登臺,就涼了場。
那次,外祖被老師叫到村公所辦公室,好一頓批評教育。唱戲是光榮事,不丟人。外祖誠懇接受了。嘴上說,支持孩子唱,他喜歡唱就唱。
那天進家后,舅舅比往日更乖巧。外祖坐在小板凳上,在堂屋吃飯,舅從高粱桿制作的廚架上取一只小碗,端著一碗蔥花炒雞蛋,蝴蝶追花一樣圍在外祖身旁。外祖吃一口,舅眼疾手快,迅速把小碗送到筷子頭上,臉上還堆著笑,嘴上輕聲說:爹,你看我這桌咋樣,你筷子到哪,我桌到哪。外祖一把奪過小碗:拿過來吧,順勢擱在膝蓋上。舅的學戲夢想未被打斷。
三
乾旦夢碎,身高也是一種錯。
在縣劇團登上舞臺,每次演出舅舅對角色都注意細微刻畫,從一舉手、一投足、一笑一怒、一個眼神都用心揣摩,力求接近人物性格,表現(xiàn)藝術化。使得角色性格鮮明,內在韻味和情感得以展現(xiàn)。
那個那年代,女人的社會地位不高,可在娘家人心中女兒不亞于皇室里的格格,記著掛著念著。丁村人有“叫客”的習俗,(門上玩會、玩戲、玩電影,把出門的姑娘接回來熱情款待)給出嫁的女兒回娘家多一道由頭,或許也是專為出門的女兒設立。
叫客當天,外祖套上毛驢馬車,接閨女回娘家到門上看戲。雖說前丁村距常村只有五里路,也要套上車接,一是讓閨女少跑腿,二是給娘家人長長臉。這種講究儀式,是習俗,更是讓娘和閨女有一個拉心里話的機會,坐在床上拉家常,訴衷腸,弄明白閨女在婆家日子過得舒心不,受罪沒,遭白眼沒。
叫客當天,大清早就像過年節(jié)一樣,在院里準備招待,摘菜,洗菜。中午,吃罷一鍋大燴菜,客人們就搬小板凳去看戲。還有把架子車弄到戲臺下,卸下輪子像一個“包廂”,一場大戲是丁村最熱鬧的一天。
那天戲班演出的豫劇《梁?!?,舅舅在那場十八相送中扮演祝英臺角色。舞臺上,舅舅聲腔深沉渾厚,含蓄蘊藉,舉手投足,慢板轉流水時把英臺的堅強、柔情及內心情緒起伏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臺下不時響起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
午飯時,舅舅破天荒地一頓吃了兩大碗燴菜。
正當舅舅在舞臺上一天比一天火,丁村俏花旦的知名度也越來越高時,劇團的一紙調令讓舅舅陷入痛苦之中。由于舅舅的身高在劇團鶴立雞群,沒有生角可以同臺配戲。舅舅成了一只孤鳳,一夜間從風光的舞臺轉到幕后的樂池,擔任劇團司鼓。雖說鼓師是一場戲曲的音樂指揮,鼓師水平決定了演奏的表現(xiàn)力、節(jié)奏感和整體氛圍,也是決定一場戲的受歡迎度。但這些對于從小熱愛表演的舅舅而言,心里的迷茫與失落難以言喻。那幾日,舅舅常從嘴邊蹦出一句,“我不能把腿鋸半截”。
我娘在娘家門上看了一場我舅舅演的戲,之后就離開中原去到陜西。
四
舅是一只風箏,外祖是拽線的人。
村公所受批評后,外祖嘴上同意舅舅唱戲,心里其實沒想通。不缺吃,不短穿,非要去學戲?外祖是一百個不樂意。
咱輩輩都是種地人,靠一塊土地過日子,干嘛非去學那下九流。剃頭、騸匠、唱戲三樣事,在村人的思想深處,那是低答營生,是讓人不恥的職業(yè)。
種地,能過日子,妥啦。生活不就為吃穿兩個字么,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
外祖說,唱戲,不反對。你說家交給誰,地又彌給誰……
黑夜里外祖一聲長嘆。
唱戲,戲班子走村串鄉(xiāng),有時晚上唱白天也唱,一年三百天不落家。媳婦和幾個孩子誰管?種幾畝地,一個家,沒個執(zhí)事的男人怎么行呢。
舅舅出科以后,開始搭班演出,輾轉于汜水、河津等地。戲路開闊了,唱腔上也更有韻味了。在丁村人的骨子里,開口飯不好吃,唱戲養(yǎng)難活一家人。守著土地有口飯吃,土地是最穩(wěn)當?shù)娘埻?,不餓肚子。土地更是丁村幾輩人的命根。
外祖心里就是不允。舞臺上吼一嗓,臺下觀眾一樂,明天的飯碗還不知道在哪兒呢。聽話,種好幾畝地,一輩子吃穿不愁。
非是外祖不讓我舅唱戲,家里必須有一個男人守住一個家,護好一塊田,這是外祖的一片初心。
外祖家一畝多地得來不易。最先,租種一個遠房叔家的河灘地,一年兩季,種麥子、玉米。租種過來一片河灘地后,正趕上好運道,巧遇枯水期,二畝地擴大到三畝掛零,連三年好收成。家里吃不愁了,錢也不缺了,還有點積蓄,三年來攢下的錢為家里置買了一畝多地,日子一日一日滋潤起來。主人見到莊稼連三年豐收了,收回不租了。誰知,主人接回去耕種,當年就遇到豐水期,水漲得一天一個樣,水漫金山河灘地竟寸土不存,主人氣得差點吐出血來。
河灘地,本來就無收成保證。那三年,黃河水收起了往日的浪濤洶涌,變得溫順乖巧,給外祖讓出更多灘地。外祖勤于耕種,天降慈心獲得好收成,添置了第一塊田地。成為上天眷顧的幸運者。
為守住一個家,耕種一畝三分地,舅舅被逼得要放棄劇團鼓師,梨園夢轉變?yōu)樘飯@情,是遺憾呢,還是另一種幸福。
一心想實現(xiàn)“心里咋想的就咋做”的梨園夢,在外祖父的導航下,無奈將要轉入下一個軌道。
五
舅沒能成為豫劇名家,在他的生活里曾經執(zhí)著地努力過,想成為一位名家在舞臺上的樣子,最終沒能如愿。這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人生多數(shù)人都是“努力過而未獲成功”。舅也未能逃出。
那晚,舅舅離家去到了后溝。
外祖父母在家心也不寧,倆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外婆說,孩子自小就愛梨園行,不行就應了他吧。外祖一聲長嘆:他倆兄弟要是還在,不會攔他。那年代,饑無食,病無醫(yī)。染病孩子的生死靠熬,扛過去就活,承受不住就死。我的另外兩個舅舅在不滿三歲時先后夭折,舅成為家中唯一的男丁。
后溝,河口上沒蓋兒,外婆的心懸著。
……
外祖獨自一人忐忑來在村口,遠遠望見一個人影,熟悉的身材,高挑的個兒。
外祖轉身回到家,吹滅煤油燈。
那一晚,外祖忍痛讓步了,舅舅心軟也讓步了。外祖話沒說出口,舅舅果敢做出了最后的決定。
那一夜,有一個聲音叫醒了舅。
夜深了,天涼了,別讓爸媽等你睡不著。黃河邊,一個拉車老人喊了一聲,舅的心顫抖一下。
第三天到縣劇團交上了請辭,心里不情愿地離開了。舅舅把對戲曲的愛裝進了心中,這一輩子與戲曲舞臺再也無緣,之前只當一個插曲,人生中難忘的一場經歷。
從此,回家扛鋤頭種地,守著窮家,侍奉二老。沒有了乾旦演繹的舞臺,田園則成為更大的舞臺,一個無垠的天地。
他獨自來到后溝黃河邊上,一腔傷心和無奈,面對腳下奔流的黃河水,難忍以淚洗面。崔派名段唱了又唱,月落星稀,唱戲到半夜,唱啞了嗓音。
雖然,從戲上下來了,舞臺夢破,他把梆子戲擱在了心里。唱在心里也是傳承。
從職業(yè)到愛好一路走下坡,多少年后我老娘嘴里叨叨:舅要當年不從劇團下來,退休費每月少說也要大幾千。我心里總是替舅惋惜,丟失了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那年舅舅從戲上下來,磨了兩套面到咸陽,一套是小麥面粉,一套綠豆面粉,挑著擔子,十八里路到上街車站。坐火車一天一夜,下火車又被攔下,補超重行李托運費。后來,我父親去到車站把面粉取回來。
那次,我舅在新興劇院看了一場崔派的《秦香蓮》。為送兩套面,跑了千里路,看了一場戲,辛苦沒白費。
這出《秦香蓮》全本戲,民國時期中正先生都觀摩過,連聲說好。劇中的一折“抱琵琶”,據(jù)說衛(wèi)兵手帕攥手里都是濕漉漉的。那一周《秦香蓮》戲,場場爆滿座無虛席,崔派的韻味迷倒一大片觀眾。
舅舅老年以后,跟著三兒子住在縣城邊,房前屋后種幾樣小菜,長勢喜人,綠色養(yǎng)眼怡神。在安度晚年的時光里,冬日,一桶桶往房里搬蜂窩煤,燒火做飯取暖,再一桶桶朝屋外提蜂窩煤渣,傾倒在垃圾臺上。夏日,坐一塊蔭涼地兒,手里搖著一把扇子,哼幾句小曲,滋潤心田。
那些日子,熟悉的戲臺已然陌生。每次打開梨園頻道,舅的手指會不自覺地在膝上敲打,二八,流水,快板,垛板,聽著熟悉的板眼,臉上蕩漾起一絲淺笑,像冰封的河口開了,腦海里或許正上演一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