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和煦的陽光照著濕潤的大地，枝頭的花朵中不時飛過來幾只彩蝶，法桐樹的濃蔭蓋過小半畝池塘。池塘邊嶙峋的假山石上響著“啾啾”的鳥兒逐歡聲。池塘的中央，噴泉正向半空拋灑著數(shù)道優(yōu)美晶瑩的水柱，星星點點，時高時低。池塘水底的藻類和魚兒們的身姿，也像錦緞般的柔軟曼妙，一波一波地蕩漾開來。
　　 莫北身穿橙色的雪紡裙，長發(fā)微卷隨意地披在雙肩，一手撐著天堂傘，沿著蜿蜒的河邊小徑緩緩走來，猶如在夢游一樣。路的盡處，那家名為H城“馨之灣”的康復(fù)院，已在枝繁葉茂的樹叢中隱隱露出一角花窗。
　　 “阿北，你快點過來吧！”
　　 微風(fēng)拂過，院長丁莉的話隨風(fēng)飄落。她抬手整了整發(fā)絲，頗有些不以為意。
　　 丁莉是莫北大學(xué)時期的室友，畢業(yè)后，她選擇回到家鄉(xiāng)H城發(fā)展。莫北則考上公務(wù)員，經(jīng)人介紹又嫁給某家建筑公司的骨干白杰，成了眾人羨慕不已的“白太太”。多年來，她倆不咸不淡聯(lián)系著，卻始終難成一對心有靈犀的閨蜜。丁莉曾兩次邀請她去山水環(huán)繞、樸素而秀美的H城做客，而莫北每去一次，就深深地失落一次……
　　 在不惑之年以前，莫北全然是“年少不識愁滋味”的人，父親是知名大學(xué)的教授，性格敦厚敏靜，恪守禮儀，更視獨生女為掌上明珠。從小在鮮花和牛奶的滋養(yǎng)中長大的她，唯一遺憾的是母愛缺失，余下皆是順風(fēng)順?biāo)?br />　　 人生的不幸，似乎是被宿命所牽轉(zhuǎn)，世事沒有時間的先后順序，只有變化無常盛衰交替難料。莫北的衰頹，就始于那場她主動提議的裝修。
　　 搬進新家不到一年，十六歲的女兒白蘭就頻頻發(fā)高燒，皮膚多處出現(xiàn)紫紅色的瘀斑。不久，一張“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的病單診斷書，仿佛是一道晴天霹靂，剎那間擊向毫無思想準備的她。她欲哭無淚地癱坐在醫(yī)院的過道中，任人寬慰攙扶也一動不動。丈夫認定是裝修殘余的甲醛，才誘發(fā)了本就體弱的女兒早期的白血病，對她的態(tài)度日趨冷淡。好在女兒異常懂事，不僅一邊配合化療一邊完成學(xué)業(yè)，后來當(dāng)上了幼師，還在假期以志愿者的身份去山村支教，留下一張張優(yōu)秀的紅色畫作，是一群孩子們心目中美麗而堅強的大姐姐。期間，莫北找遍全國的醫(yī)院，卻始終沒能找到適合骨髓移植的對象?；熥屌畠阂活^烏黑的青絲幾乎掉光，最后，年僅二十一歲的她，氣若游絲地吐出“媽媽”兩個字后，便在莫北懷里沉沉的睡去，再也沒有醒來。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痛斷腸又咽苦黃連。那段時光，莫北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挖走了一般，元神飄游在浩渺煙波上，難上難下，整日以淚洗面，猶如行尸走肉的活死人。莫北自此漠然世間紛繁，余生只想捧著女兒的相冊，用瘦削的手掌一遍遍感受著她燦然如花的笑顏……
　　 “死是一場夢，活著是夢一場。”她喃喃地自語著。
　　 “好了，阿北，別這樣。蘭蘭看到多心疼?。∫荒闳ノ夷抢锷⑸⑿陌?，來之前告訴我一聲就好。順便再告訴你一個消息，我這邊有個叫‘小丸子’的男孩，和蘭蘭年齡相仿，也很喜歡畫畫……”
　　 那日，丁莉不知從哪里打探到消息，竟然一路風(fēng)塵的不請自來。遙想學(xué)生時代，她倆也曾形影不離一陣子。相貌平平的丁莉仿佛一枚綠葉，為了陪襯莫北而生?！肮纸憬阄疑锰懒耍阅銜r刻保駕護航嗎？”有次，自帶優(yōu)越感的莫北半開玩笑道。豈料丁莉聳聳肩，笑了笑，倒也坦率：“是，誰叫你是個單純的小傻妞呢？”莫北也跟著笑了起來，過后卻越琢磨心里越不是滋味。自那以后，兩人的關(guān)系就無形中或親或疏地微妙了起來。
　　 莫北陷入沉思的時候，丁莉已將房間大致地收拾了一遍，又倒了杯熱茶，握著老同學(xué)的手，好一番良言相勸。不久，莫北透過小窗，目送著她離去的背影，耳邊則響起了一段丁莉?qū)τ谀巧倌甑牧闼楦锌骸靶⊥枳邮莻€孤苦伶仃的孩子，被人在H城河邊一個垃圾桶里撿到送往院里的，幼時因發(fā)育不良導(dǎo)致輕度智障。他不知道自己是何年何月岀生在何方的，親生父母在哪里。關(guān)于‘小丸子’這個名字，還是鄰友們給起的。因為他常常畫著各種動漫人物：葫蘆娃、七龍珠、還有櫻桃小丸子……”
　　
　　 一、失落的馨之灣
　　 數(shù)天后，莫北拉著行李箱，來到了丁莉的家鄉(xiāng)H城，她給她帶了一套高檔的化妝品，又給小丸子準備了一盒直液式軟頭馬克筆。聽說他自從被送進馨之灣到如今都沒有離開、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時，莫北又“想當(dāng)然”的把女兒的手提電腦一并帶上。
　　 H城是一座南方小城，沒有摩天大樓和寬闊忙碌的街道，市區(qū)被河流從中分隔開，倒是有幾分寧靜?？拷侥_邊的步行街則是極具“小橋流水、粉墻黛瓦”的江南風(fēng)韻。莫北孤零零地走在街頭，她并未告知丁莉自己會來，只想著一切越簡單隨性越好。
　　 將行李安置在酒店后，莫北便帶著禮物來到院門口。艷陽高照，某家飯館里飄來一曲《夢里水鄉(xiāng)》，襯托得馨之灣的正午更加寧靜。不多時，莫北穿過一片鳥語花香的走廊，駐足在那棟共有五層、倍顯幾分古風(fēng)的辦公樓前。只見高立的紅磚墻側(cè)面，布滿了綠油油的爬山虎，一扇扇傳統(tǒng)的“冰凌柵”木梭條花窗，掛著中國結(jié)的簾子。接著，她走進整潔寬敞的一樓，咨詢臺、接待處、會議室……這時，一位身穿黑色制服的保安迎了過來。
　　 “老同學(xué)過來聚一聚?！?br />　　 莫北淡淡的告知了幾句。對方有點奇怪地看著她，卻也不失友善地提醒道：“院長估計還在午休，要不帶你去休息室里等她？”
　　 見莫北輕輕地搖頭，保安師傅便指著大廳拐角處的樓梯口道：“女士，那你就自己上二樓吧。上去后筆直往前走到頭，小丸子就住在最里面的一間房?！?br />　　 咯吱，咯吱……
　　 脆響的木質(zhì)樓梯，踩上去似乎要隨時斷裂一般，寂靜的空氣兀自讓人莫名地心生出幾分不安來。那樓上，無疑住著一群智障、聽障、視障、甚至高位截癱的殘缺人。
　　 “他們會不會主動攻擊陌生人”？莫北這會兒才開始后悔——不應(yīng)該自作主張的獨自前來。
　　 很快到二樓了，走廊狹長，墻壁斑駁，角落里結(jié)著灰色的蜘蛛網(wǎng)，不知道是不是沒開燈的緣故，感覺有點陰森森的。就在她邊走邊看時，前方不知從哪個轉(zhuǎn)角處，冒出幾個眉目怪異的“小矮人”。他們穿著淺藍色細條紋衣衫，身材似乎不到一米五，手中提著熱水瓶，晃晃悠悠的徑直走來。
　　 “這是打開水的時間？”
　　 也就發(fā)個愣的功夫，莫北引起了他們強烈的好奇心。
　　 一個年齡略小的歪著個腦袋問道：“喂，新來的，你是因為什么病住進來的？”
　　 另一個拉著衣角，一手指著莫北笑道：“你是個女的，可別跟我住一間房喲，我晚上會尿尿的，整張床上濕乎乎……”
　　 莫北何曾見過這般場景？她臊得滿臉脹紅，心里瑟瑟發(fā)毛，正想轉(zhuǎn)頭卻又迎上那個年齡稍大的小矮人。
　　 “大姐，你好漂亮呀，比我房間墻上的那個還要好看！”
　　 只見對方伸出肥短的、指關(guān)節(jié)嚴重變形的手掌，“彬彬有禮”地沖她微笑。盡管吐詞略顯不清、一側(cè)的嘴角還淌著口水。但莫北認為他是最接近正常的人了，于是回禮性地點了點頭。誰知小矮人接下來的一番話，讓她毛骨悚然到了極點。
　　 “巫師說女人的經(jīng)血能吃，味道有點甜，可以煉丹……還能補身子。大姐，你嘗過沒，麻煩你能不能去廁所幫我弄點？”
　　 “天啊！什么鬼地方？”
　　 莫北目瞪口呆，剎那間驚悚到了極致。胃里翻涌起一陣惡心，她下意識地捂住嘴，后退幾步，就像踩到了一堆正在蠕動的蛆蟲。
　　 “噓！”對方又把食指豎到歪斜的唇上，“可千萬別讓院長她們知道了。否則，嘿嘿嘿……”
　　 莫北拼命克制住想尖叫的沖動，轉(zhuǎn)身就跑，樓梯匆匆下到一半時，她幾乎跟一個職業(yè)套裙的女子撞了個滿懷。隨后，莫北看清了對方的臉，緊繃的神經(jīng)這才漸漸地放松下來。
　　 “莉子，我來了。你，你你快給我張紙巾！”她驚魂未定地磕巴道。
　　 “阿北，你咋一聲不吭的就來了？老萬說有人來找我，我一猜就知道是你——臉色好難看啊！還在暈車么，快去喝點水緩緩?！倍±蚣{悶著，一只手扶著莫北，一只手去取紙巾。
　　 靠在窗明幾凈的會客間沙發(fā)上，心有余悸的莫北喝了一口熱茶，正想抱怨剛才的突遇，卻見丁莉在擺弄著那臺手提電腦，雖然嘴上說著“太有心了！”，但眼神卻閃爍著一絲冷然與復(fù)雜，莫北頓時疑霧叢生。
　　 “確實是蘭蘭生前用過的。睹物思人，我也大概率用不著，不妨送給小丸子，你如果介意——”莫北放下茶杯，站了起來。
　　 “介意？哪里話，這么貴重的大禮！走，我?guī)闳ヒ娨娔呛⒆印！?br />　　 言罷，丁莉也跟著站了起來，莫北帶著幾分不悅望著她的背影。
　　 莫北終于走進了少年的房間。
　　 蒼白的墻壁，素白的床單，錫白的衣柜，銀白的插座……就連花窗下靜靜作畫的少年，皮膚也是泛白的——因為極少曬太陽的緣故。
　　 唯一的色彩，大概是少年那明亮有光的雙眸吧。莫北想再多看一眼那瘦瘦高高的個兒，那專注投入的側(cè)顏，甚至于那撩去眉上發(fā)絲的小動作，皆是似曾相識的畫面。
　　 “蘭蘭，我的孩子……”恍然間，莫北仿佛看見穿著碎花裙的女兒一路跑來，遞來畫板，嬌憨地笑道：“媽，我畫的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來呀！快叫莫阿姨，告訴她你叫什么名字?！?br />　　 丁莉干脆利落的聲音一下驚醒了“夢幻二人組”。
　　 少年將手中的畫筆輕輕地擱置好，轉(zhuǎn)身朝她倆靦腆地一笑。他白衣黑褲，眼神清澈又純凈，一款“括號劉?！钡陌l(fā)型更是平添了幾分文藝氣。只是，他的五官略顯失衡，尤其是先天兔唇腭裂處看上去不大舒服。
　　 “莫阿姨好，我叫小丸子，這都是送給我的嗎？……”少年連連謝過莫北，將畫筆禮盒收好后，又一臉好奇地撫摸著那鍵盤鼠標(biāo)。
　　 這時，丁莉的手機響了，她一邊布置事項，一邊滿臉歉意的望著陪在少年身邊的莫北。莫北點點頭，用眼神示意她沒關(guān)系，丁莉走后，莫北繼續(xù)跟少年聊道：
　　 “通過它，你不用走出這個院子就能了解世界上的許多事物。它會幫助你學(xué)習(xí)、交友，增長見識?！?br />　　 “真的嗎？”少年的眼中露出興奮的光。
　　 在莫北的點撥下，少年沒費什么勁就掌握了基本的操作要領(lǐng)。他申請注冊了扣扣號，點開各種圖片，搜索著五花八門的信息……忙得不亦樂乎。
　　 莫北苦笑了一下，起身緩緩來到花窗下少年剛才作畫的地方。那活躍在畫板上的可會是奇幻的大森林？仙境般的梯田？潔白的鷗鳥飛過一望無際的藍天？……
　　 但很快她的笑容就凝結(jié)了。海灘上，那些穿著三點式泳裝的日漫女郎，或側(cè)躺，或半趴著，或翹起雪白的大腿靠坐在椰子樹下。高聳到夸張的胸部，過分圓潤的臀部，還有那曖昧挑逗的表情，無不渲染著低俗色情！莫北看著看著，臉上漸漸地掛上了一層薄霜。
　　 “小丸子，這些都是誰教你畫的？”莫北站在少年的身旁，語氣里多少有了點質(zhì)問的意味。
　　 “沒，沒有誰的……”少年從一片虛擬中局促地抬起頭，“小時候，我一個人瞎畫著玩兒，照著那些漫畫書。十四、五歲的時候，丁院長專門為我請來了一個美院的大學(xué)生。那個大哥哥人很好，很優(yōu)秀，不僅教我畫畫，還教我一些語數(shù)知識，并且送了很多書。后來他去很遠的地方上班了，我就開始看書、自學(xué)畫畫，對于畫得好的作品，通常會被附近的愛心人士買走，比如日系漫畫，我畫日系漫畫最多了，我喜歡日本的——”
　　 “好的，我知道了！”莫北雙眉一蹙，不耐煩地擺擺手，打斷了少年自我沉浸式的滔滔不絕。
　　 “除了畫畫，我……我還會做手工串珠的。院里提供方珠，而我用魚線將它們串成七色花、皮卡丘、小貓、小熊、小狗——有時也會被有需要的人士當(dāng)工藝品買走?！?br />　　 少年手足無措，聲音透著一絲磕巴與惶恐。
　　 莫北的臉色總算緩和了些兒，又索然無味地靜坐了一小會，她對少年說：“阿姨有點事就先走了，改天再來看你?！?br />　　 臨到門口，見少年依依不舍地跟過來。她終究不忍地拍拍他瘦弱的肩，勉強一笑：“要努力哦，小丸子?！?br />　　 少年點點頭，他本想再送她一程，卻聽見同房病友在不斷地呻吟，他們有氣無力地叫喚著：“小丸子，小丸子……”
　　 少年趕緊返身，從一張床的底下取出小盆，扭開尿袋的十字開關(guān)，接滿后再倒掉；轉(zhuǎn)身他又來到另一張床，掀開被子看了看，抬腰——放三角枕，換掉滿是污穢的紙尿褲，用濕巾擦凈……一系列的操作嫻熟利落，近乎達到了專業(yè)的水準。
　　 可惜莫北無緣目睹。她漫步在小城的街頭，眼中除了那些“豐乳肥臀”的庸俗水彩畫，便是丁莉那抹意味深長的眼神。她不禁在心里一遍遍對自己說：“你是個單純的小傻妞嗎？你真的是個單純的小傻妞嗎？……”
　　 步行街頭處處洋溢著歡樂：輪椅上的白發(fā)老伯被孝順的子女推著散步；可愛的寶寶鉆進母親懷里撒嬌：“媽媽，媽媽……”莫北麻木地、眼神空洞的望著這一切。她不知不覺地經(jīng)過了一座熱鬧的小橋，橋下水波粼粼?？斓骄频陼r，手機忽然響了，是丁莉。
　　 “阿北，你在哪里？怎么都不等我回來呢？”丁莉的聲音有些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