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京行記(散文)
從鄭州到北京,在晚飯之后。臨上火車車廂,帶我們實習(xí)的海東老師把正在發(fā)的票條倒翻過來,將末的兩張給了我們倆。
這兩個位,與同組的同學(xué)隔開來。中間,車廂里空了許多座位,留出一片片綠。風(fēng)吹,在夜里。初夏如春,竟有些涼,沁進我們十幾歲的心。
窗外,村屋,燈火星星點點,連成線,連成片,鳥兒突地掠過,閃電樣。收割過的深黃冬麥茬、暗綠的春麥田,間在隔不遠就有的一樅兩樅一排的白楊樹中,電影膠片樣,閃閃向后,一下一下?lián)徇^文琴和我溫暖的心,以及臉,以及眼晴,以及身體。我們的思緒,行進在巨大的夜海,向北,向童年就向往的首都、天安門、毛主席和夢境去。我們似乎早已聽到、聞到、看到來自前方的神圣、秘密模樣及味道。春風(fēng)陶醉,在這五月夏初。北國莽原,把行進的整列車,連同軌道、貫通電線,抱進廣闊的懷里。一種巨大的豪邁、自豪、歡喜、等待,讓我們一群少年人沉浸其中。令我們極少說話,只互相看,看眼晴,看心里的激蕩,在深深的幸福和星空中。
夜深,火車就溶入膠、軟質(zhì)地的北國天空,馳騁,向似有一點白光的地平線。而車廂內(nèi),燈火安撫我們的心,不似從廣州之向鄭州,安寧好多、踏實好多。似整個北方、整列車、整個夜,歸我們所管。我與文琴對坐,整個人也歸列車管,任她懷抱,搖蕩如諾亞方舟。夜更柔軟和輕的時候,我們朦朧著扒在桌面上。文琴的臉頰有些涼,有細微的黃沙婆娑在我們少年的心間。又歡喜,又脈脈地不安。夢境時不時進入我,我們,又似沒有。似要說什么,又似不必,又也似沒有,似早說過,又似說也說不清。如這晉京的海洋。我的蒼茫和遼遠。無量壽之疆界。上古一樣,在半夢醒的腦海,無邊地漂蕩。七色奇麗,進入未知前程。
一
凌晨四點多,近北京的天急切地亮了。白的朝陽,透過重云,可見的金光萬道,傾射在原野、列車綠的長長身體,以及公路、汽車、人、樓屋。萬物被光,無限閃熠。
北京站真莊嚴。讓人想到黨、國家、國徽、人民、穩(wěn)固、年代、蘇式的宏偉、大會堂、童年家鄉(xiāng)過年的年畫。晨光下的多個站臺、多列列車,散發(fā)鋼鐵、必勝、宏大、四通八達的大氣象,與廣州、韶關(guān),沿途全全不同。我們緊張、有序地落車,水樣、云樣流動,似要進入京城的各處,又似我們已來很久,要來很久。我們從來就來過這心馳之地。心里想理應(yīng)口誦壯闊的詩。然而,又沒有。一首也想不起來。轉(zhuǎn)又陌生、慌張起來,各自提、背個合身或不合身的行李袋,行進著,用眼光照應(yīng)、緊跟、向前、轉(zhuǎn)彎、出站。
第一次坐上地鐵。頭班車,燈光晃眼。我們十一個人獨占車廂一角。各節(jié)車廂咣咣極響,蜿蜒,蛇進。眼及的遠地方,有些空蕩。從通道、車外穿進來冷的風(fēng)。我下意識地近文琴去,并由然生了游子、生地的淡淡感傷。傾刻,又轉(zhuǎn)為縱橫四海的少年氣。交替,與列車、旅客、陌生空氣,含混不清,渾沌初開。
所經(jīng)的站名,似剛從歷史書、地理書、字典、古代、民間傳說中找來的。都十分生活而陌生。要去的地方名叫復(fù)興門。所過的地方,有五棵樹、木樨地、公主墳。
二
要住在一個地下的人防招侍所。先進門,走一段,深下去,拐彎,過一道巨大又極厚的對開水泥包鐵皮的門。隧道如拱,燈火陰濕,空氣暗淡,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涼,透過皮膚、鼻子,入了肺和身體。人反而有些興奮起來,眼晴、耳朵靈敏好多。這樣子,大家頭尾相接,小心過這神秘的"工事"(實際就是)。
豁然開朗了。東西足有十?dāng)?shù)米,南北進深稍歉。也是拱頂,好高。墻面又白,作了如石門教學(xué)樓外墻那種灰面。又是蘇聯(lián)味(那時前蘇差一點點時間就要解體了。來京列車上,又聽見江青去世。東歐巨變,南斯拉夫分崩正處未知的前夜。唉,那多事之秋之1991,并不比1989好多少)。
我們住這么個金庸大俠小說里不知何門何派的(我極少看武俠,只看少許的梁羽生,文字如華。金庸的易看、流動些。但我與建雙曾一同坐302的下鋪看。我看一頁,他看了兩頁,還要忍住不翻面來等我)居處。橫平豎正,排了二三十張鐵的彈簧床(從前以為很高級。剛剛寫時,則總讓我與去井崗山看到的戰(zhàn)時醫(yī)院的情景雜一起)。被褥在今日的回憶中,尤其比從前的真實、雪白。倒真如行軍、戰(zhàn)地、醫(yī)療所。
不知怎地,為何現(xiàn)在想起,如個巨大的明洞,并無有門。洞前有空的地,如庭。望遠,又可見庭前有水龍頭、水槽。因為,我確在那時,看見文琴在那與石門無異的木泥板面水槽上,極用力地洗衫(當(dāng)然是我的)。
她總是很認真。用湘西熬溪邊的法子,在首都洗業(yè)已近千禧時代的我的衫褲。簡易、不合宜的細軍皮帶,將小肚子勒得圓渾、高、飽滿,小人兒又汗津。
然而,小文琴與小春燕、小老K,并不居于此渤海之內(nèi)的洞庭。另在別地。
三
從公主墳與復(fù)興門之間的人防招待所出來,沿復(fù)興路、內(nèi)街、胡同,記不得如何左拐右轉(zhuǎn),似不遠,似夜來抬頭可見中央電視臺的圓塔,似平房,路過兩側(cè)密匝不清、幾乎折疊又含糊的一些客房。三個小女生所住的,在最里頭,才露出來,清晰出來。
與別的旅客住,無有金英也在一起的印象。只文琴、春燕。同住的人,流動、更替、走馬。印象深的,有個不老不年輕然而沉著從容又蒼茫的母親,帶了個平靜無辜未諳人間艱苦與歡喜的女兒。女兒似說不了話,來京求醫(yī)?!┒嫉募y理,是要復(fù)雜一些??傄腥?,從遠處、底層,不甘心,或壯懷激烈,來這里尋找、求助,乃至于求救。
學(xué)校和老師方面,正在進一步與要去實習(xí)的鐵科院聯(lián)系,要我們等,又不要走遠、出外地。我就與文琴,在頭一天里互相地往來、探望。過我這邊來,有一段地道,燈壞了,恰巧那段隧道有一個積了水的坑洼(沿隧道頂,幾乎一路含了水,間著滴人身上、地上。五月,北京的夜,要蓋棉被。與廣州的完全入夏是不同的)。于是,我,或文琴,或我與文琴,過這里,要喊出聲、或拍手,摸黑來通過。一壯膽氣,二保安全。
如此,就比出文琴春燕屋子的好。那屋有個后窗,文琴的床鋪近門口,門口有條似也進深可觀的通道。燈光又溫和親切。我盤坐在文琴側(cè),春燕在靠里的床。不知做什么好。又無有電視什么的。只有蒼茫、大片的空氣、時間,與我們相對。其他住客,如看病求醫(yī)的母女一對,各自忙生。時空一時為我們占領(lǐng)。我們先感嘆了那母女的遠道與不容易,但暗地里為她們有信心,相信都來北京這好地方大地方了。決無負人之理。
我無端地,就去牽文琴的手,要她配合,讓我來打脈。要她伸出小的手,用她的手指節(jié)紋做教具,滿足我好為人師的小聰明:看,這叫一寸。從手腕這線(有個名的,那時記得,現(xiàn)在不記得),往近身來三寸。用另一手的三指,不松不緊并著,從三寸位,依次搭過去。就是三個穴位。名喚,寸、關(guān)、尺。對應(yīng)的是,心肝腎。而另一手的對稱的,也這三個名,對應(yīng)了脾肺腸。
文琴安靜地配合,并無驚奇和贊賞,任我得意、胡謅。我進一步說:從小家里有《醫(yī)宗金鑒》《脈學(xué)詳幽》《藥性賦》《藥性歌訣四百味》《大眾醫(yī)學(xué)》雜志。我甚至背了一段:人參味甘,調(diào)營養(yǎng)衛(wèi);聞之菊花,明目而清頭風(fēng)……
小文琴依舊平靜。仿佛我這個十八歲人,理應(yīng)如此,從來如此。她從來知的。
近昏。我?guī)那僮罔F去天安門看降旗。(沒有來過的同學(xué)說的熱烈、激動。我從來,一旦一事,別人都做,流行起來,我便不要去做,或故意不激動地響應(yīng)。)夕陽正好。圍的人好多。我擔(dān)心小文琴看不清楚,就突然將她抱起,她讓這冷不丁的行為嚇得叫了起來,一時才明白我要讓她踏人停在近旁的單車后座上。到底、終于是算看完了。戰(zhàn)士的偉岸、號子聲,雄壯,振蕩到西面的紅云里去。點亮了長安街兩岸雄偉的與壯麗年畫里一樣的崇高(真的很高)的路燈。我,我們,這才激動起來,說好:明天要去看毛主席、故宮、長城、八達嶺。
北國江山,有與南方不同的萬里壯懷。
四
這就到了八達嶺了。
一早,好似近南池子北的后街,我們是被大了廣州一兩個號的大嗓門,以及來自祖國各地不明就里又慌張又過度警惕的人群,裹挾著,鴨子樣地上車、趕路的。
那年,北京的風(fēng)沙并不比鄭州好多少。那日頭,開初有些陰,轉(zhuǎn)而多云。漫天翻灰白。太陽滾動著,時而于云翳中半掩,霞光千燦。時而與我們的北去之車舟,交叉奔向,忽東忽西忽左忽右忽隱忽現(xiàn),莽龍無像。長驅(qū)向西北,近午,遠的黛山翻滾著一點點變大,變?yōu)槟G、翠綠,到與我、文琴所乘之車輛,互相遁入,人群突地聚集、如云、翻動。雄關(guān)在前了。
我和文琴的身體內(nèi),并無有做英雄的膽氣。我們共同在內(nèi)心謳歌大山大關(guān),為我們加持。我們總從微芒的自我出發(fā),用在過往的家鄉(xiāng)、校園,以及一周內(nèi)領(lǐng)略的南北大地——的一點體驗、底氣,將昌平西北的關(guān)山和雄壯長城的高邁匯合起來,卑恭地、崇敬地、肅穆地,以祈蒼茫洪荒,與我們的肉身,交相感知。
拾級爬升,文琴的身子小了些,又蒙了層黃沙。我的思緒千里行陣。低頭,一步一步,與文琴攜手,踏著青磚,就想:這是母親出生地的建于古代的所城一樣的所在。望遠,則想起楊朔先生之問:畫個什么代表祖國?當(dāng)然是長城啦!
及至攀扶一塊塊記了工匠屬地、姓名的城磚,上了二人多高的關(guān)隘,從古跺口,望近的、遠的,一層層山嶺(所謂八大嶺),總要震動到心靈,讓我們呆呆地頭腦發(fā)空。
好想唱一首狼歌:咬著冷冷的牙,報以兩聲長嘯——
我且詩云,以壯從前那情那景:
勸道孟姜莫長哭,
男兒鐵骨鑄永歌。
千年萬里多陶冶,
迎風(fēng)大號宇宙聲。
南北兒女同壯氣,
自古流淚堪流血。
于今大江東入海,
我輩何日縛天龍。
五
不想一回,文琴與我在"不到長城非好漢"的刻石邊寫的證書,讓個杜暉看了,四下嚷嚷:哎,這,這是老C小C的結(jié)婚證呀!。
我要將這"結(jié)婚證"、"好漢證"放回巨大洞天里的我的床鋪下的紅黑半間的帆袋子里時,才發(fā)見早上急于出門,將一些錢緊身帶、小部分藏于自以為極好的機關(guān)里的這些錢,不見了。好在我出石門時,向總務(wù)科辦的儲蓄所(那里的溫老師的愛人、老師,對我總笑笑,大聲叫我名字)取了足夠的錢,又與文琴的合一起用,就想:除了興華兄托我買小米,小米又不貴,不買別的,坐車又不用錢,實習(xí)又有補貼,費用是夠的。
海東老師是個細心、善良的兄長,來吩咐實習(xí)、出外安全、回程的事。我做個組長,則可以說并不盡職。幾乎全沉迷于京城的散行。
接下來的行動,我們?nèi)M十個人,可以說是互相地脫離了(或者說,我與文琴,與一個組的伙伴各管各了),也無有睡一屋聊天的記憶。照例到處去吃羊肉串(北京比鄭州貴),發(fā)現(xiàn)云吞很好吃又只五角、不貴。茯苓餅像大埕風(fēng)吹餅,吃起來韌韌的,甜淡合度。果脯有些好有些不好,總太甜膩。油條、豆?jié){好。炸醬面沒有印象。煎餅果子好。豆汁無見過。吃飯依鄭州例:要問吃幾兩米。不習(xí)慣:您、您地叫人、被人叫。一次,近午后二點去個食店,被個大姐奚落:也不看飯點,有這時吃飯的嗎?!
發(fā)現(xiàn)北京的樹,高大,樹種又多。樹如人。檜柏如沉默的山鄉(xiāng)人。松柏有身份,行止肅肅。白楊是年青者。柳槐如古。北京的綠,或柔軟茂盛,絮白細飄;或厚樸,如瀑;成片的要一二人才合抱過來的盛大古木,像我鄉(xiāng)大埕的榕,有神性,又莊嚴。又發(fā)現(xiàn),早晨,北京的地平線是淺藍的。隨著太陽的東起,一點點變綠,變翠。鳥雀比我們石門還多,叫聲又高又有肉,仿佛深謀遠慮,直叫得天好藍,云白風(fēng)大。太陽西沉,又喚出大地重變了藍,又從地底發(fā)出一種只有我才聞到的(因為我問也好多人,別人都不覺得)似鄉(xiāng)村春后肥力過大的濃厚的泥土氣味。那土地生出的南來北往的人,個頭和嗓門比廣州潮州大。他們開口,像電影電臺電視,一字就是一字,一句就是一句。耳朵聽起來,要隆重些。有些中年的胡同里的男子,總讓人感覺是當(dāng)官人(大部分不是)。我與文琴去密云,去十三陵,去買小米,坐車坐反方向,問路,鄉(xiāng)親總很熱情。他們指點我們,過后,總感覺,剛剛的詞語、話聲,還在空中停留著,圍著。代表了北方人的厚道,甚至,感覺,他們更代表祖國、大國。而南方人,如小民,代表勞動、花草,更負責(zé)過番渡洋,或者參軍、衛(wèi)國(不知我為何這樣想)。
去了故宮。那時,可以進多個殿(現(xiàn)在不可以了)??吹蕉喾N展物(現(xiàn)在很少)。后頭,花園,仿佛見過樅歪樹。讓人想到煤山、崇禎、死、歷史、失敗、復(fù)雜,這些詞。去了熙和園、園明園。風(fēng)好時,文琴粉紅的連衣裙,大的圓領(lǐng)總?cè)绯踔猩蠈W(xué)路過的東風(fēng)埭的九里荷田里翻動的葉。柔的布身,讓陽光照耀,又緊貼身軀。我們隨山路旋轉(zhuǎn)行深去,總遇到黑褐的巨石,總要坐下,望一邊很明亮一邊暗淡的云天,看過多的金碧、代表古都、皇城的宮殿的檐角,長飄出來、高高飛翔的長脊,瑞獸列坐。又總聽到殿下,風(fēng)鈴傳遠。似皇帝還在,高貴、命令,都在。
去看望毛主席。走得與偉大好近。只是太急,被人流趕著走。好想再去排隊,再走近、瞻仰多一次,二次,再多一次。人民英雄紀念碑,看天上的紅旗,看漢白玉座欄、浮雕、胸膛挺撥的戰(zhàn)士,又反復(fù)想到:偉大,祖國。而碑文,則想到初中、課本,想到周總理。
文琴說:偉大的周總理。竟含了淚。
紀念堂向煙火氣的方向,大柵欄之地,吃的東西和氛圍,真好。而從文琴春燕金英的小旅館向公主墳地下室間的四合院外的小路、樹木、石凳、路燈、餛飩攤子、月亮、輕風(fēng),則在夜一點點深起來時,與我們親切,屬于我們。連同不經(jīng)意,站起來,在無數(shù)矮而慈悲的北京民屋群上空,圓如燈籠、如番瓜(南瓜)的五彩的瓊瑤之塔——電視塔,驚為天塔,也由深空,慷慨地饋贈給我和文琴了。
好多個夜,總抓文琴細的手,太緊,坐那燈光掩映的小凳。
總不敢、不便太晚回住所。互相來回送,總又花上忘記計入的時間。各自回到床上。抓了一個晚上的過緊的手,木木生痛,則正好又讓時間在不甘去睡的夜里,深夜里,如相伴到很久很深的地方。
深夜的京城,在我深深的腦海,沉下去,睡深了。像低的大調(diào),如大提琴,如訴。
回程時,日月無記。似歡喜,似深重。向南方的現(xiàn)實、日近的別離,以及惆悵、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