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雜組》是明代學者謝肇淛的著作，經(jīng)歷了幾百年的風風雨雨，這本書就像一位命運多舛的文人，走過坎坷的一生。
　　 原以為《五雜組》這本書不好買到，上網(wǎng)一查竟赫然在列，于是趕快下單購買。前幾天，新書寄到，打開一看，很是滿意，不愧是中華書局的產品，設計、裝幀均為上品，加上豎排版，繁體印刷，越發(fā)顯得古意滄桑，書雅文俊。一時之間，真有點愛不釋手。品讀之隙，掩卷想起一本書、一個人的經(jīng)歷，不免感慨萬分。
　　 謝肇淛在當時就已經(jīng)非常有名，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明朝一國學大師。到了清朝，紀曉嵐編撰《四庫全書》時，收錄他的七部著作，其中五部錄入總目，兩部入選藏書，并且對他的這七部著作中的三部給與了肯定和較高的評價?！端膸烊珪吩谇宄酥两裉?，都是國家級的文化工程，能夠入選其中的著作，并被紀曉嵐肯定，都有其相當?shù)纳鐣v史價值。入選一本，都會名垂青史，謝肇淛能有兩部收藏，五部進入總目，足見其著述的豐富，學問的淵博。
　　 《四庫全書》入選的只是謝肇淛其中的一部分，還不是他的全部著作。他一生的著述有20余種170多卷，涉及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方方面面，閱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便可知道，他的書被收在史部、子部和集部，涉及非常廣泛，所以后人說他是一位“博物學家”，這評價一點都不夸張。
　　 不過戲劇性的是，謝肇淛雖有七部著作入選《四庫全書》，但被后人評價為他一生最好的一部著作《五雜組》，卻被紀曉嵐審查后定性為“禁書”，予以收繳銷毀。對于一個人來說，有的著作被官家推崇，有的著作同時被定性為“禁書”，而且還要被收繳銷毀，這在中國歷史上也不多見。縱觀有清一代乃至今天，一般情況是因人而定書，這個人有了政治或者思想問題，他的著作不論好壞，都會被禁刊、禁讀。既要讀其好，又要禁其壞，從中可見紀曉嵐的學術胸懷，以及《四庫全書總目》的政治性，但更能體現(xiàn)謝肇淛著述的學術性，是一位嚴謹?shù)暮苌亳R屁精式的學者，不是貼著學者標簽的政治掮客或無恥文人。
　　 對于書籍，歷朝歷代都是越禁越火，越燒越旺。秦始皇焚書，《詩經(jīng)》首當其沖，但今天人們仍然可以看到《詩經(jīng)》，原來在秦始皇下令燒毀《詩經(jīng)》的同時，有很多人把詩經(jīng)藏了起來，或埋于石塔之下，或藏于墻縫之中，更多的則是藏在心中。比如申培公、毛亨公、毛萇公，就是在后來依靠口授來傳播《詩經(jīng)》的。藏于心中的東西，官家無論如何都燒不毀?？梢?，皇帝和朝廷是創(chuàng)造不出文化，也毀不掉文化的，文化是民眾創(chuàng)造，并且用心傳承下來的。
　　 我年青時，校園里流傳著兩本“禁書”，一本《少女的心》，一本《第二次握手》，都是手抄本，出版部門禁止出版發(fā)行，但禁不住人們傳抄閱讀，不論男生、女生，都打著手電蒙在被窩里廢寢忘食地閱讀，比學習專業(yè)課的勁頭大出了千萬倍，氣得老師一個勁地吼叫：“孺子不可教也！”后來，兩部書都“平反了”，《第二次握手》不但正式出版，還拍成了電影。那時，《金瓶梅》也是禁書，并且比《第二次握手》放開的還要晚，上世紀90年代初，改革開放已經(jīng)十來年了，在國內依然很難買到無刪節(jié)的正式出版的《金瓶梅》。我托了很多人，拐彎抹角的從香港買過一套臺灣1957年山人出版社出版的《金瓶梅》，如獲至寶，輕易不舍得示人。文化的傳承總是會有波折的，否則就不成其為社會文化。
　　 《五雜組》的命運也很坎坷，謝肇淛寫完后不久的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就有了刻本，也就是出版發(fā)行了，百年之后，清朝乾隆年間被禁止，并收繳銷毀。但不少有識之士，還是冒著風險把這書藏了下來，并在民間秘密流傳。
　　 清朝滅亡后，《五雜組》很快從地下走到了地上，大陸、臺灣、日本都有出版。
　　 對于這樣的禁書，對我有著很強的吸引力，對古典文獻命運的好奇和擔憂吧。都說清朝的文字獄很是厲害，把《五雜組》禁掉，說明這書已經(jīng)走到了獄門口，或者說已經(jīng)把他關入了牢籠，真不知這《五雜組》犯了清朝怎樣的戒條。
　　 《五雜組》書名中的“五”，指得是這部書分為“天地人物事”五個部分，“雜”指得是其內容龐雜，“組”指得是組成，翻譯過來就是“由天地人物事五個部分組成的內容龐雜的一部書”。
　　 清朝的文字獄和禁書多針對清朝當朝代的人和書，紀曉嵐比謝肇淛要晚近150年，他的書為什么會被后人禁掉呢？原來是因為謝肇淛所具有的遠見卓識以及他的學術膽魄。有遠見，有膽魄，這都是罪過，這就是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區(qū)別。
　　 《五雜組?地部二》有這樣一段文字：“女直（真）兵滿萬則不可敵。今建酋是也，其眾以萬計不止矣。其所以未暇窺遼左者，西戎、北韃為腹背之患，彼尚有內顧之尤也。防邊諸將誠能以夷攻夷，離間諸酋，使自相猜忌，保境之不暇，而何暇內向哉？不然，使彼合而為一，其志尚未可量也?！?br />　　 女真就是滿族，建酋就是努爾哈赤和他的隊伍，這段話實際上是預料到了努爾哈赤的野心，某種意義上是在詆毀滿清朝廷的祖宗。謝肇淛去世后20年，他的這段話全部應驗，這就極大地刺痛了百年之后的滿族統(tǒng)治者乾隆和紀曉嵐般的文人，因此，把這本書收繳銷毀也在情理之中。
　　 謝肇淛的遠見卓識不僅僅在于精準預見了滿族人的未來發(fā)展趨勢，更要命的是他提出了“以夷攻夷”的離間和削弱“建酋”的措施。如果當時的明朝廷按照謝肇淛的建議制定對女真建酋的外交政策并認真加以貫徹落實，后來的歷史真還不好說是一種什么樣的去向。這樣的書如果不加禁讀，清朝的士子學者都學著去預見滿清的未來，那對清政府的統(tǒng)治便是極大的威脅。再說，預見過祖宗心思，罵過我祖宗的書，怎么能讓其繼續(xù)流傳！這樣看來，收繳銷毀這部書就不僅是情理上的事情，而且還是一件關乎清政府臉面以及社會穩(wěn)定、政權穩(wěn)固的政治事件。
　　 《五雜組》的內容還反映了謝肇淛嚴謹、真實的治學膽魄，他沒有隨波逐流，沒有抬轎子、拍馬屁，而是敢于堅持自己正確的見解，給后人留下真實的歷史記錄。敢于對社會乃至朝廷存在的問題提出大膽的批評。比如他記錄皇帝大婚的費用“今上大婚所費十萬有余”。這是《明史》中都不敢記載的數(shù)字，揭露了皇族的奢侈和揮霍無度。他還直言批評海瑞的矯情和虛偽：“近代若海忠介之清，似出天性，然亦有近詐者。疾病之日，人往伺之，臥草薦上，無席無帳，以婦人裙蔽之。二品之祿，豈不能捐數(shù)镮，置一布帳乎？”“詐”就是騙人，“草薦”就是“草墊子”，“镮”是銅錢。海瑞二品俸祿，卻買不起幾個銅錢的一頂蚊帳，一張蓆子，而用老婆的裙子當蚊帳使，草墊子當席子，這顯然是在沽名釣譽。
　　 他對下層社會的同情和歌頌尤為可贊，在《人部?四》中記載的民間的韓氏女、黃善聰?shù)墓适峦耆梢院突咎m的故事媲美，體現(xiàn)了作者的平民人文情懷。
　　 這些都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和干擾朝廷的“尊君體國”的政治和道德取向，不利于朝廷推行愚民政策，也就不利于朝廷對人民的無條件統(tǒng)治。禁止這樣的書籍在民間流行，也是朝廷的重要文化管控策略。
　　 《五雜組》其實是一本有關明朝的小型百科全書，包羅了哲學、天文、地理、政治、歷史、宗教、教育等諸多方面，是研究明史的重要資料，也是明朝散文著述的集大成者。是一部難得的明朝筆記體著作。
　　 謝肇淛有一首《登岱》詩：“獨立蒼茫黯自愁，天邊落木正縫秋。片云長自依孤闕，一氣誰能辨九州。馬向吳門搖疋練，蜃從滄海起層樓。山河指點東南盡，咫尺應向萬里游?！睆脑娭形覀円材軌蝮w會到他慷慨激昂、灑脫不羈以及黯然悲秋的心境，似乎已經(jīng)預見到他的《五雜組》的風雨顛簸之路。
　　
　　 2024.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