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憶少年時的冬天(散文)
一
“嚴(yán)冬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大地則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地,便隨時隨地,只要嚴(yán)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嚴(yán)寒把大地凍裂了?!?br />
冷吧?別緊張,這可是作家蕭紅筆下家鄉(xiāng)的冬天。蕭紅的家鄉(xiāng)遠(yuǎn)在黑龍江省呼蘭縣,冬天的平均氣溫都比較低,其中一月份的平均氣溫達(dá)到零下19度,而我所居住的城市江蘇淮安氣候上屬于南方,冬天的氣溫自然要比呼蘭縣高了很多。老家胡宋,是一個離城區(qū)將近三十公里的偏僻農(nóng)村。冬天極寒到來的時候,大地雖然沒有被凍得齜牙咧嘴,一副凄凄慘慘的模樣,但在我的印象里,童年時的冬天也是非常冷的。
四十年后的今天,細(xì)細(xì)想來,主要原因應(yīng)該是兩點:首先是家鄉(xiāng)以前的氣溫可能真的比現(xiàn)在要低。第二個原因就是窮,身上穿的是破棉襖、破棉褲、破棉鞋,一身破行頭確實擋不住寒氣的侵襲;另外肚子里沒有營養(yǎng),體內(nèi)哪有什么脂肪,寒氣可以毫不費力地穿過皮層,鉆進我們的五臟六腑、骨子深處,內(nèi)外夾擊般地欺凌著我和家鄉(xiāng)的每一個父老鄉(xiāng)親。
寫文章的時候,明明不是在冬天,可身上還有風(fēng)冷的感覺,或許,寒冷的記憶要比溫暖的記憶深刻吧。
二
說說看,我那童年時的冬天,冷不冷啊?
老家的房子西山墻緊挨著一條土路,路面坑洼不平。路西邊有兩條一寬一窄的水渠,水渠那一邊是堂大叔家的六七間土屋。整個冬天水渠里很少有水,所以不用繞路,幾個跨步就能來到堂大叔家。大叔家的文豹和文勇兄弟倆和我歲數(shù)相仿,都是十歲出頭的年紀(jì)。我們?nèi)撕芎系脕?,所以冬天的很多夜晚我都和他們倆抱團取暖,不用獨自鉆進像鐵一樣冷冰冰的被窩里。那被窩真是冷冰冰的,一個人焐到大半夜才能稍微暖和一些。抱團可取暖,這是第一次給我的哲學(xué)思想。
我們?nèi)说男∨P室面東,兩扇對開的木門,門縫很大,無需開門,小狗和小貓就可以大搖大擺地進來和出去。想一想,這樣的門還能御寒嗎?冬夜很長,晚上吃的又是可以照得見人影的山芋干粥,起夜那是冬夜里最痛苦的事情了。不能憋著么?笑話,那可不行。如果做夢的時候急著尋找?guī)?,然后就真的找著了,渾身是輕松了,但被子上卻留下了濕漉漉的一大片,第二天一經(jīng)太陽加工,被子上的地圖清晰可見,渾然天成。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長時間你都會成為家鄉(xiāng)人口口相傳的笑料。換做你,你敢嗎?天寒地凍的夜晚,一旦內(nèi)急了,我們只能穿著褲頭,咬咬牙披上棉襖,趿拉著鞋子迅速沖到主屋東邊山墻旁的水渠邊撒起歡來,然后又迅速跑回臥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鉆進被窩,蜷縮成一團還忍不住打著哆嗦,嘴里不停地說著“凍死了,凍死了!”第二天早上回家又一次來到水渠邊,總會看到幾道亮閃閃的“冰川”蜿蜒著伸向溝底。那樣的夜晚確實是冷,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感覺有一股股寒氣突然裹挾而來,瞬間涼遍了全身。
這些,都已經(jīng)成了故事,那時覺得丟人,現(xiàn)在覺得是一個成長的故事。人生的故事,沒有多少是傳奇的,我就把這樣的故事當(dāng)作了傳奇。
三
天色微明,寒氣籠罩四野,成片的麥地上覆蓋著厚厚的白霜。許多人家的煙囪開始呼出了長氣,白煙裊裊,螺旋狀漸漸四散開去。田埂上,馬路上,不時看到有人走動的身影,他們時而東張希望,時而停步彎腰。鍛煉的嗎?寒冬臘月,偏僻的鄉(xiāng)村人很少能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原來,他們在撿拾動物的糞便,以備來年給莊稼施肥之用。漸漸地,漸漸地,他們臂膀里的糞兜重了起來,黑黝黝的臉上濕淋淋的,有霧氣,更有汗水???,他們的眉毛上、帽檐上全都結(jié)滿了亮閃閃的小冰晶。
太陽終于出來了,它高傲地站立在空中,溫暖著整個大地。其實,太陽也有顧此失彼的時候。山巒、房屋、草堆面南的地方,陽光普照,田野、樹木、房屋亮堂堂的,全都精神煥發(fā)的樣子。但陰山背后,依然如冰窟窿一樣,如果下了雪,那兒的積雪被堆成雪人,雪人兒能好幾天都靜靜地站立著,守望著那些曾經(jīng)給它生命的可愛的孩子們。
只有冬天,才有只有的編輯,才能欣賞到不一樣的風(fēng)景。
上午九十點鐘開始,大多數(shù)人家的中年人、老年人都陸續(xù)端著凳子坐到了自家大門旁的南墻邊,臉上喜氣洋洋的,見到太陽就像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大家有說話的,有抽著煙斗的,有縫縫補補的。年輕的媽媽們會叫來自家年幼的孩子,招呼著他們低下頭,用篦子從頭的左邊開始,一路路往右邊梳過去。嘴里不時會冒一句話來:“看看,又是一個!”“喲,這個個頭不小!……”
大拇指甲在篦子上迅速一摁,“啪”“啪”,聲音清脆。虱子們雖然爬行速度很快,但還是沒能逃出母親們的手指甲。在母親們的法眼里,這些討厭的小家伙又能逃到哪兒去呢?
陽光下,媽媽們臉上漾著笑容,孩子們低著頭,聽到“啪啪”的聲音,也不由地跟著笑了起來。
捉虱子,可能會成為永遠(yuǎn)的故事,這些故事,讓我懂得現(xiàn)在的日子的無瑕精致,是多么難得。
真的怨不得父母親們。天氣那么冷,家里人、村子里的人,甚至更多的人可能一個冬天都沒地方洗澡,能不邋遢嗎?洗頭?整個冬天我好像是洗過三兩次。中午,艷陽下,孩子們把頭埋進臉盆里,水熱乎乎的。母親用毛巾淋濕了頭發(fā),打上肥皂,搓了又搓,清洗,再清洗。擰干毛巾擦干頭發(fā),擦去臉上的水漬。整個人清清爽爽的,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那感覺就如同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兒突然被拿走一樣。
后來,我進了中學(xué)、師范,走上了工作崗位,老家才逐漸有了浴帳,浴室,大人和孩子們才無需再遭受整個冬天都不能洗澡的邋遢罪了。
中午時分,經(jīng)常會聽到母親們的叫喊聲:“二娃子,回家吃飯了!”“三柱子,來家吃飯!”喊了好多聲都沒聽到回應(yīng)。母親們最了解自己的孩子了,她們快步走到草堆面南的窟窿里,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了自家的孩子。草堆窟窿里暖洋洋的,孩子們睡得正香,小臉紅撲撲的,仔細(xì)聽,還能聽到他們細(xì)細(xì)的呼嚕聲響。
四
我們學(xué)校的教室很規(guī)范,南北各有兩扇大窗戶。窗戶上雖然從外面蒙上了塑料布,但西北風(fēng)非常狡猾,總能尋找到縫隙鉆進教室。坐在北邊靠近窗戶的同學(xué)最可憐。一節(jié)課結(jié)束,坐在那兒的男孩子、女孩子都凍得青頭紫臉,老師說聲下課,他的腳步還沒開始挪動,就有動作敏捷的同學(xué)已經(jīng)飛到教室外面開始去尋求光明和溫暖的庇護了。也有個別同學(xué)凍得犯了傻,愣是不知道離開位置,坐在板凳上獨自哆嗦著,在旁邊同學(xué)的一再提醒拽動下才縮著脖子,左右手相互伸進對方的袖子里,可憐兮兮地走出教室。陽光下,老半天他們才緩過神來,嘴里這會冒出一句話來:乖乖,差點點就把我給凍死了。一只只小鳥蘇醒了,他們重新展開翅膀,開始了自由的飛翔。
有時候我們也說激情的話,“讓我們在寒冬里重生吧”,說完一陣歡笑,這也是一次生活和學(xué)習(xí)的加油。
我們一個班級四五十個人,有本村的,也有隔壁村子的。嚴(yán)寒的日子里,受涼感冒是常見的事情,女孩子講究衛(wèi)生,很少見到有拖著鼻涕淌著眼淚的,男孩子拖鼻涕實在不是一件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兩條黃龍拖到嘴唇上才猛然發(fā)覺,于是猛地一吸就回到了鼻腔里,過了一會兒又拖了出來,發(fā)覺后又猛地一吸。也沒有辦法,上課總不能大聲擤鼻涕吧,那聲音非常響亮,能迅速吸引來班級里所有人的目光,說不準(zhǔn)還會招來老師一頓嚴(yán)厲的訓(xùn)斥。講究衛(wèi)生的同學(xué)口袋里會疊著幾張用過的稿紙以備如廁或擦拭鼻涕之用,但有些同學(xué)就不講究了,擤了鼻涕后,順勢抬起棉衣的袖子在鼻子上來回揩上兩次,鼻涕沒有了,但衣袖卻遭了殃。常常見到個別小伙伴棉襖的袖頭總是黏黏糊糊的,其中不知摻雜了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綜合物質(zhì)。
童年的冬天雖然很冷,但也有快樂的時光。我家門前四五十米處是一灣東西走向的汪塘,馬路西邊是另一灣汪塘,東邊七八十米處還有一灣汪塘。一到冬天,所有的汪塘怕冷似的,全都蓋上了厚厚的冰層。放假了,太陽剛剛出來,我們結(jié)伴來到天然冰場,試探著走向河塘中間,走在后面的小伙伴突然大聲呼喊:“不好,裂縫了!”前面的伙伴們嚇得趕忙調(diào)頭跑向岸邊?!肮甭牭叫β暡胖郎狭水?dāng),大家也不氣惱,轉(zhuǎn)過身繼續(xù)走向河心。冰面上,游戲的,奔跑的,甚至還有趴在冰上爬行的。汪塘安安靜靜的,河岸邊枯黃的蘆葦也安安靜靜的,但我們的喊叫聲,歡笑聲卻響徹了家鄉(xiāng)的整個天空。但我們還是要回頭看看,是不是有伙伴落后了,清點人數(shù)。
你攆過兔子嗎?可刺激了。大雪后,田野里一片潔白。走在積雪上咯吱咯吱的響。有一次我和幾個玩伴在雪中閑逛,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只野兔,我們飛奔著追了過去。穿過麥地,跳過溝渠,我們一直向著家的西南方向攆去。很遺憾,兩三里路后那只兔子還是技高一籌,跑得沒了蹤影。沒辦法,我們?nèi)膫€人只好沿著飛奔時的路線說笑著往回走。棉衣敞開著,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陣陣熱氣從體內(nèi)涌出,在清冷的空氣中很快飄散開去。那只差點嚇掉魂魄的兔子肯定是出來覓食的兔媽媽或者兔爸爸,也不知躲到哪兒去了。放眼望去,白茫茫的大地,灰蒙蒙的天空,它還能找到自己的家門嗎?現(xiàn)在想來,沒有逮到它,還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呢。
童年號列車已經(jīng)遠(yuǎn)行好多年了。幾十年來,每每念及家鄉(xiāng),我都心懷感激,沒有對家鄉(xiāng)產(chǎn)生過一絲一毫的抱怨。因為我和我的家鄉(xiāng)共同從那段困境中走了出來,那是一段難忘的經(jīng)歷,也是一種成長的磨煉。我和家鄉(xiāng)都可以自豪地說:冷,算得了什么?苦,算得了什么?看吧,我們不都走過來了嗎?
現(xiàn)在的家鄉(xiāng),冬天的天氣依舊寒冷,但那兒已經(jīng)有了高大的樓房,嚴(yán)實的門窗,可供制冷取暖的空調(diào)。對了,寒冬里,各家各戶一口口大小不一的瓦缸里,一只只顏色不同的瓷盆里,已經(jīng)腌制好了足夠吃上好幾個月的咸魚臘肉?,F(xiàn)在的家鄉(xiāng)人,無論男女老少,還有誰能懼怕寒冷呢?
溫暖難忘,會一直用溫暖的細(xì)節(jié)故事鼓勵自己,而寒冷也同樣具有溫度。我心中的寒冷是被溫暖加工過的東西。